李青山站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略一点头:“大全,过来坐。”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他高大的身影在略显拥挤的饭堂里投下一道沉静的影子,周围几桌的喧闹声似乎都下意识地低了几分。
有认识魏大全的汉子偷眼瞧着,带着点看热闹的好奇。
“快坐快坐!”魏大全殷勤地拉开李青山旁边的条凳,又冲二驴子使了个眼色,“傻站着干啥?赶紧让淑华妹子……哦不,谢同志!赶紧给青山哥上热茶!要最好的毛尖!”他搓着手,眼神热切又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额角在饭店的热气里渗出一层细密的油汗。
二驴子连忙应声,转身去找谢淑华。李青山却没立刻坐下,目光越过魏大全的肩头,看似随意地扫视着整个饭堂。
他的视线平静地掠过那些大口喝酒、高声谈笑的面孔,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只是观察环境。那眼神让魏大全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青山哥,您坐,您坐!”魏大全又催促了一遍,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迫。他自个儿也挨着李青山坐下,半边屁股虚悬着,身体微微前倾,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李青山这才缓缓落座,动作沉稳,没有带起一丝多余的风。他拿起桌上那个刚倒上热茶的粗瓷杯,没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杯壁滚烫的边缘,目光重新落回魏大全脸上:“地方选的不错,人多,热闹。”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魏大全耳朵里。
魏大全一愣,摸不准这话是真心实意的赞许,还是别有所指的敲打。
他干笑两声,连忙接话:“是是是,国营饭店,敞亮!安全!咱这……不是说话方便嘛!”他一边说,一边紧张地观察着李青山的反应,试图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信息。
李青山没接关于菜的话茬,只是又扫了一眼周围。
魏大全只觉得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手心黏腻腻地全是汗。他顺着李青山的视线飞快地扫了一圈,入眼的尽是些熟面孔,要么是跑长途的司机,要么是屯里来打牙祭的熟人,吵吵嚷嚷,看不出什么异样。
可青山这眼神……他心头发紧,喉咙发干,赶紧拿起桌上的茶壶,手却不听使唤地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差点溅出来。
“全哥,菜……菜点好了!”二驴子缩着脖子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眼神躲闪不敢看李青山,“淑华……谢同志说,肘子得现炖,得等会儿。”
李青山的视线终于从喧闹的人群里收了回来,落在魏大全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上,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面前的粗瓷茶杯,示意倒上。
魏大全如蒙大赦,赶紧拿了瓶茅子,小心翼翼地给李青山倒了个杯底,又给自己和二驴子满上。那辛辣的酒气混在浑浊的空气里,更添了几分燥热。二驴子端起杯子,手还在微微发颤,杯沿磕碰着牙齿,发出细微的脆响。
“青山哥,我敬您!”魏大全双手捧杯,腰几乎弯到了桌面上,“您能来,就是给我大全天大的面子!这杯,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整杯白酒灌了下去,辣得他龇牙咧嘴,脸皮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眼角都逼出了泪花。
李青山端起杯子,只浅浅地抿了一口。那动作随意自然,可魏大全和二驴子眼巴巴看着,心却悬得更高了。酒下了肚,青山哥脸上依旧没什么变化,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那帮人,”李青山放下杯子,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凿在魏大全心坎上,“看上了你的地盘!”
魏大全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连那酒劲带来的红晕都压不住惨白。他喉咙里咕噜一声,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又去扫视四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青……青山哥,这……要来新林这地方开场子,不跟你招呼一声,不合规矩呀……” 他两只手在膝盖上不停地搓着。。。。
李青山没接魏大全关于规矩的话茬,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杂音。他的指节在粗粝的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魏大全紧绷的神经上。
“规矩?”李青山嘴角似乎向上牵了一下,但那点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眼神却愈发沉冷,“你魏大全的规矩,还是新林的规矩?”
他的目光像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在魏大全的肩头。魏大全只觉得那目光穿透了自己强撑的镇定,直抵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只能慌乱地摇头,又觉得不对,赶紧点头,动作滑稽又狼狈。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滴在油腻的桌面上。
“青……青山哥……”魏大全的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嘶哑得厉害,“我……我那点家底,您还不清楚吗?就……就靠着屯里乡亲和过往司机兄弟们赏口饭吃,哪敢谈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这……这伙人,他们……他们……”
“他们的道盘出来没?”李青山追问,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道。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牢牢锁定了魏大全。
“我之前让弟兄们跟上去了,估计这会儿有消息了。”
“我能说的就一句话,不管谁来新林,都要守规矩!别的事我不管。”
青山的意思,魏大全听懂了,那这伙人摆明了和李青山没有关系,那自己就不用顾忌了,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用非常手段了。
魏大全心里一横,脸上的谄笑瞬间褪去,眼底掠过一丝狠厉。
他端起酒杯,又给自己倒满了茅子,仰头一饮而尽,这次没被辣得龇牙咧嘴,反而喉结滚动得异常沉稳。
二驴子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缩着脖子,手指在桌子底下死死揪住棉袄下摆,仿佛那粗糙的布料能给他一点支撑。
饭店里的喧嚣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划拳声、瓷碗磕碰声嗡嗡作响,却压不住魏大全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李青山依旧面无表情,指尖在油腻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圈,目光却像淬了冰的刀子,虚虚落在门口厚重的棉布帘子上,仿佛在等什么,又仿佛只是漠然旁观。
魏大全深吸一口浑浊的热气,混杂着劣质烟草和炖菜的味道直冲肺管子。
他压低嗓子,声音嘶哑却带着股豁出去的劲儿:“青山哥,我懂了。”
他顿了顿,喉头又艰难地滚动一下,“青山哥,您吃好喝好,我已付了钱了,兄弟们去办点事儿!”
他猛地站起身,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引得邻桌几个汉子侧目。
魏大全没理会,只朝二驴子狠狠一甩头:“走!”
“你等等,慌什么。。。”青山滋儿的一声,喝了口酒,“你准备怎么弄?”
“干就完了呀,青山哥。。。”魏大全迟疑的看着青山。
“我是问你的策略!”青山瞪了一眼,有点恨铁不成钢,自己虽然不参与,但出个谋划还是可以的,何况那帮人不守规矩在先。
“啊?策略?啥策略。。”这魏大全一脸懵逼。
“唉!你呀。。先坐下。”青山指了指旁边的条凳,“你是准备带一伙兄弟,冲进去,一顿乱喷?”
“啊?不然呢?”
“哼,那和送死有啥区别。。。”
“那青山哥,您帮出出主意。。”
“围三阙一!”青山吃了口菜,不再说话。
魏大全和二驴子面面相觑,二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他们是真听不懂呀。。。
半晌,抬起头来,冲青山讪讪一笑,“青山哥,我们这些都是粗人,真听不懂你这文绉绉的真经,您细说说呗。。”
青山笑而不语,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魏大全无柰,只好冲二驴子一挥手,“走!”
二驴子像被鞭子抽了似的弹起来,差点带倒条凳。他慌乱地扶住桌沿,偷眼瞥向李青山。李青山连眼皮都没抬,只极轻微地颔首,那姿态,像默许,更像一种无形的驱逐。
魏大全再不耽搁,裹紧棉袄,转身就朝门口冲去,步伐又急又重,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蛮横。
二驴子跌跌撞撞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撞开那沉甸甸的棉布帘子,风雪呼号着瞬间吞噬了他们的背影,只留下帘子晃动的缝隙里,透进一股刺骨的寒流。
帘子落下,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呼号。饭店里短暂地静了一瞬,几道好奇的目光追随着晃动的门帘,又很快被酒精和热气熏蒸得模糊,重新投入各自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