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正吃喝着,气氛渐浓。
不曾想,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桌边,大家本聊的热闹,瞬间静了下来。
小马抬头一看,竟是父亲。他脸色阴沉,目光扫过桌上的酒菜,最终落在小马身上。小马心中一紧,放下筷子,站起身来,轻声唤道:“爸,你怎么来了。”
青山赶紧起身,“哟,叔,快坐,一起喝两杯?”青山拉了把椅子,示意小马的父亲坐下。
老马同志看看青山,又看看坐着没动的刘新伟,心中一动,“这位同志,你是姓刘吗?”
“我是姓刘!”刘新伟继续坐着没动,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哎呀,我说看着眼熟呢,小同志,坐坐。。。”这老马同志脸色一变,堆着笑,拉着青山入坐。
“我是听小马说认识了几个青年才俊,果然不一般。”
青山看着老马变脸跟变天似的,心中想笑,此时已帮忙添了杯子和筷,倒上了酒。
老马同志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没碰那杯酒,脸上堆着的笑容像是硬贴上去的,皱纹都显得有点僵。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掌,眼神在刘新伟和青山之间来回逡巡,最后定在刘新伟脸上,声音刻意放得爽朗:“哎呀,刘同志,上次我们厂开大会的时候,远远见过你,你挨着老赵坐主席台!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真是缘分!”
刘新伟这才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脸上挂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却锐利地扫过老马,“哦?老赵?”他慢悠悠地开口,手指在粗瓷杯沿上轻轻敲着,“哪个老赵?机械厂的主任赵有才?”
“对对对!就是赵有才主任!”老马连忙点头,腰杆似乎都挺直了些,仿佛扯上这层关系让他底气足了几分,“他可是常念叨您办事利落,路子广。这不,我今天也是赶巧了,没成想碰上闺女了,更没想到能见到您本尊!”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剜了小马一下,那眼神里混杂着责备、探究和一种急于确认的焦躁。
小马被父亲这一眼看得心头猛跳,下意识地垂下头,手指紧紧攥住了桌布油腻的一角。她能感觉到父亲那番刻意抬举的话背后,藏着深深的疑虑和不安。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又怎么会认识刘新伟?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刚刚才松弛下来的心弦瞬间又绷紧了。
青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父女俩的细微反应,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浅笑。他拿起酒瓶,又给老马的杯子添了点酒,动作从容不迫:“叔,既然赶上了,那就是缘分。新伟哥也不是外人,您看,这酒都满上了,要不……一起喝点?天寒地冻的,暖暖身子。”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仿佛在努力稳住这骤然变得微妙的气氛。
刘新伟没接青山的话茬,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老马身上,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深了,带着点玩味:“老马同志,你闺女……挺懂事啊。” 他这话说得不咸不淡,听不出是夸奖还是别的什么,目光却若有若无地瞟向旁边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的小马,“在国营商店,工作也挺好。你们爷俩……都挺有本事。”
这话听在老马耳朵里,不知是啥意味,干笑了两声:“嗨,刘同志您抬举了。丫头就是个小营业员,混口饭吃。我嘛,在厂里也就是个跑腿打杂的,哪能跟您比。”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像是为了掩饰什么,猛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呛得他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小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父亲越是急于撇清、贬低自己,就越显得反常。她知道父亲在机械厂大小也是个技术科长,平时在家也是颇有些威严的,此刻在刘新伟面前这副近乎卑微的姿态,这刘新伟的背景让她无法想像。她悄悄抬眼,飞快地看了青山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求救的信号。
这老马不愧是搞技术的,桌上冷场的局面完全无法控制,青山看着老马谨小慎微的样子,心中想笑,算了,看在小马的份上,帮他一把。
青山清了清嗓子,脸上那温和的笑意恰到好处地加深了些,他拿起酒瓶,稳稳地给老马那几乎没动的酒杯又添满,酒液撞击杯壁的声音在略显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叔,别太谦虚了,今天是恰好撞上了,我们各论各的。”青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想听下去的沉稳,“技术科可是厂里的顶梁柱,您这‘跑腿打杂’的,肩上担着多少要紧的活儿?新伟哥最明白这个。”他边说边自然地转向刘新伟,眼神交汇间似乎传递着某种默契,“新伟哥,你说是不是?咱们搞生产建设的,不都得靠这些技术骨干撑着?”
刘新伟正夹着一块熘肝尖,闻言动作顿了顿,随即把那块肝尖送进嘴里,慢慢嚼着,浑浊的眼珠在青山和老马脸上转了一圈。他咽下食物,端起酒杯,对着老马的方向虚虚一举,嘴角扯出一个算是笑容的弧度:“青山兄弟这话在理。老马同志,来,碰一个?”他这话说得随意,甚至带着点调侃,但那“革命工作”几个字一出口,分量就显出来了。
老马脸上的笑纹更深了,连忙捧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腰板微微前倾,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哎哟,刘同志您太抬举了!青山同志说得对,说得对!我敬您,敬您!我干了,您随意!”他说着,不等刘新伟回应,就仰头把满满一杯辛辣的白酒灌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脸瞬间又涨红了几分,强忍着没咳出来,只是急促地喘了几口气。
刘新伟看着老马喝干,这才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自己杯中的酒,算是回应。他放下酒杯,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小马紧绷的侧脸和紧握的拳头,又回到老马那依旧涨红、带着讨好神情的脸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轻视。
“老马同志爽快人。”刘新伟淡淡地评价了一句,拿起筷子,转向桌上那盘几乎没怎么动的熘肝尖,“吃菜,吃菜,这肝尖凉了就不好吃了。”他的语气恢复了平常,仿佛刚才那杯酒和那番话只是饭桌上最寻常的客套,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并未消散。
青山适时地拿起筷子,给老马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他面前的小碟子里:“叔,压压酒气。”他动作自然,言语温和,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稍稍隔开了老马和刘新伟之间那令人窒息的氛围。
老马连声道谢,饭桌上的谈话终于又断断续续地续上了,只是内容变得干巴巴的,多是老马小心翼翼地附和着刘新伟偶尔抛出的、关于机械厂生产进度或者市里某个会议精神的话题,声音里还带着酒后的沙哑和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马安静地坐着,像个局外人,偶尔夹一根凉透的海带丝,食不知味。后厨飘来的饭菜香气和邻桌的喧闹,此刻都成了这桌上微妙沉默的背景噪音,越发衬得这角落里的空气沉滞而粘稠。
“马科长,您在这儿呀,我找你半天了。。。”一个突兀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走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老马同志又恢复了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小许,你们先吃着,我马上过来。”
可能来人觉得这一桌是小年轻,便没有在意,眼角都不带看一眼的,只扫了一眼小马同志,就转向了老马同志。得了老马同志的答复,便匆匆转身离去,留下一阵风般短暂的扰动。
青山抬头看一眼,夹了颗花生丢进嘴里:“这谁呀?”
“我们科室的技术员小许,平时负责设备维护的,人送外号小保子。。。”
“啥啥?小保子?啥意思。。”
“这事说来有点儿意思,这外号源于他媳妇生产的时候难产了,产房问保大还是保小,这家人一商量,决定保小,结果孩子平安出生,大人却没挺过来。小许从此得名‘小保子’。”
“嘿,这家人。。。行了,你去吧。。”青山一摆手。
老马如蒙大赦,连忙站起身,动作有些急切,膝盖不小心撞在桌沿上发出闷响。
他脸上堆着的笑容还没完全褪去,混杂着一丝仓促的狼狈,对着刘新伟和青山连连点头:“刘同志,青山同志,实在不好意思,厂里同事那边我得去……你们慢慢吃,慢慢吃。”
他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小马,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未尽的责备,有强压的担忧,最后都化作一句生硬的叮嘱:“丫头,你……陪好两位同志。”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追着那小许的身影而去。
小马看着父亲仓惶离开的背影,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非但没有放下,反而坠得更深了。
“啧,老马同志……挺忙啊。”刘新伟慢悠悠地夹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咯嘣一声脆响在短暂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基层嘛,事情多,理解。”青山适时地接了一句,拿起酒瓶,先给刘新伟斟满,又自然地转向小马,“来,小马同志,别愣着,再吃点,菜都凉了。”
众人吃饱喝足,青山一个个送他们回家,最后独自回到了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