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的目光交织成的无形巨网中,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天地间最后的力量,双手捏住纸的两端,猛地、决绝地、用尽全身力气向两边一撕!
“嗤啦——!!!”
一声清脆得如同冰层断裂、又刺耳得如同心弦崩断的撕裂声,在这死寂得落针可闻的灵堂里骤然炸响!仿佛撕裂的不仅仅是一张纸,而是横亘在两个家族、两代人之间,那道以血泪铸就、长达四十年的沉重枷锁与无法解开的死结!
“明日启程……”
章怀印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玉石俱焚般的决断,他扬手,将撕成两半、如同折翼蝴蝶般的婚书,轻飘飘地扔在供桌边缘,
“……我亲自……送玉姑……回奉天……归位!”
看着那飘落的、带着撕裂边缘的半张婚书,永宁眼中那几乎要焚毁天地、玉石俱焚的熊熊怒火,如同被这突如其来的、饱含血泪的真相与这撕心裂肺的决断瞬间浇熄!他搭在冰冷枪柄上的右手,终于缓缓松开,无力地垂落下来。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线条也微微松弛,透出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他看着瞬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又苍老了十岁的章怀印,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与复杂:
“您……年纪大了,大冬天的风霜苦寒。送灵的事,就不烦劳叔叔亲自奔波了。”
祠堂内,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婚书的撕开与章怀印那玉石俱焚般的决断,暂时如被冰封。然而,沉重的悲伤与盘根错节的复杂情绪,却似愈发浓重的浓雾,再度弥漫开来,压抑得众人几近窒息。
恰在此时!
一直静静跪在西侧阴影里,宛如石雕般纹丝不动,双手死死紧握着那本《神农本草经》的明秀,突然猛地抬起头。她的声音虽不高,却格外清晰、冰冷,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不祥预兆,如同尖锐的冰锥,瞬间刺破了这短暂而脆弱的平静:
“爹……”
她缓缓举起手中紧攥的物什——除了那本古籍,还有一张被她指节捏得发皱,几乎快要碎裂的报纸。
“马司令的副官……今早天还未亮透,便一身凛冽寒气,匆匆闯进府里……”
她冰冷的视线,先是扫过永宁腰间那支象征着杀伐的勃朗宁手枪,又掠过章明仁依旧紧绷如铁、余怒未消的脸庞,最终如钉子般死死钉在章怀印身上,眼神中满是山雨欲来的沉重忧虑,
“他说……东北……怕是要彻底改天换地了!让我们……时刻警醒,刀剑出鞘,战马备鞍……密切留意……这如虎狼般吃人的时局!”
“变天?!”
祠堂里有人不禁失声低呼,一股刺骨的寒意与不祥的预感,如毒蛇般瞬间紧紧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并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将众人的心彻底冻结。
话音未落!
“嘚嘚嘚嘚嘚——!!!”
一阵急促得如同滚雷,又似爆豆般疯狂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一串串死神的催命符,悍然撕裂了章府外死寂的寒夜。那声音带着焚心蚀骨的焦灼,恰似千军万马的铁蹄,无情地狠狠践踏在每个人的神经之上。紧接着,祠堂那两扇厚重的、象征着最后安宁的大门,
“哐当——!!!”
一声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大团大团的雪沫,如白色的汹涌巨浪,疯狂地席卷而入。
章明礼!他浑身散发着室外的死亡寒气,沾满雪尘的军大衣,让他仿若一个从暴风雪深处狂奔而出的雪鬼。此刻,他脸色煞白如纸,胸膛剧烈起伏,甚至来不及抖落身上的积雪,目光便如探照灯般急切地扫过灵堂内一张张惊愕呆滞的脸,最后死死锁定在章怀印身上。他的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一路亡命狂奔而变得嘶哑变调,犹如砂轮摩擦般刺耳:
“爹!天塌了!刚收到的绝密加急情报!张少帅……已然铁了心归顺南京!通电随时就会发出!日本人……正发疯似地调兵遣将!铁路线上全是他们装满枪炮和士兵的闷罐车!奉天……奉天城外的北大营、东大营更是异动频繁!枪炮都已卸下帆布罩!大战……就在今夜明晨!一触即发啊!!”
“轰隆——!!!”
这消息,犹如九天之上落下的灭世雷霆,在章怀印耳边,在所有人心头那最脆弱的角落,轰然炸响!
章怀印那刚刚因撕开婚书,仿佛耗尽了毕生力气而略显疲惫与解脱的身躯,猛地剧烈一晃,恰似被一柄无形的万钧巨锤,狠狠击中了心口。他眼前金星乱冒,阵阵发黑,脚下一个趔趄,全靠身后冰冷的供桌死死支撑,才勉强没有轰然倒下。那只刚刚撕裂了四十年枷锁的手,此刻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无力地松开……
那被他亲手撕下、象征着与佟玉姑名分牵绊的半张泛黄婚书,如同失去了生命依附的枯叶,从他颤抖不止的指间,缓缓地、绝望地飘落……
章怀印的目光,仿若被无形的锁链紧紧牵引,死死锁在祠堂正中央那块新立起的、属于佟玉姑的冰冷灵位上。那漆黑的牌位在摇曳烛光下,泛着幽冷而不祥的光泽。恍惚之间,那牌位竟似扭曲、变形,化作了四十年前蒙古荒原上那个浴血奋战的身影——赛音!他浑身浴血,弹孔狰狞,正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混合着无尽信任、生命最后的托付与最终释然,穿透了四十载的时空尘埃,直直地、带着血气的重量望了过来!与此同时,耳边屋外呼啸的风雪声陡然变调,不再是单纯的呜咽,而是夹杂着震耳欲聋的金戈铁马撞击声、濒死战友喉咙里滚动的血沫喘息声,以及一个男人用尽最后一丝生命气力挤出的、被血沫彻底模糊的低语:
“……替我……看着她……要她……平安……幸福……”
这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低吟,是四十年前亡魂不散的叹息,更是为这白山黑水间即将燃起的滔天战火,奏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