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客房内,永宁轻轻推开窗户,一道缝隙宛如时光的裂痕,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细碎雪沫呼啸而入,瞬间驱散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闷。他伫立窗前,目光穿透沉沉夜幕与纷飞大雪,望向章府庭院。昏黄灯光下,他高大的身影被拉得修长,透着难以言说的孤寂。
此时,钮翠翠已哄着受惊疲惫的龚库进入梦乡。她轻移莲步,走到永宁身旁,温柔地为他披上一件外衣。看着丈夫紧锁的眉头和深邃眼眸中藏着的忧虑,她轻声问道:“宁哥…你…在想什么?”
永宁并未回头,目光依旧坚定地投向暖阁方向,声音低沉似窗外呼啸的寒风:
“爷爷奶奶曾偶尔提起,父亲和这位章叔叔是歃血为盟的生死弟兄,是能把后背交予对方的过命之交。”
他顿了顿,缓缓抬手,接住几片飘入窗棂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融化,只留下一丝刺骨寒意。
“可是……”
他眉头紧锁,眼中满是困惑与疏离
,“为什么当我真正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听着他说话,只觉得一片陌生,一片彻骨的冰凉?”
永宁此来章府,怀揣着双重使命。一是完成父亲临终前的遗愿,看望并侍奉那从未谋面、因父亲而承受四十年骨肉分离之痛的生身母亲;二是那源自血脉深处的好奇与不安,如藤蔓般紧紧缠绕着他的心。父亲赛音与章怀印之间那段被岁月尘封、被祖父讳莫如深的“生死之交”,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他隐隐觉得,这次风雪中的章府之行,绝非探病那么简单。它像一把神秘的钥匙,即将开启一扇通往家族秘辛的沉重之门,而门后的景象,或许会彻底颠覆他对自己身世、对章怀印,甚至对父亲牺牲的所有认知。
暖阁的另一头,章怀印缓缓踱步到蒙着厚厚冰霜的窗前。窗外,暴风雪肆虐,天地间一片混沌而刺眼的银白。他枯瘦的身影映在冰冷玻璃上,显得格外孤寂。浑浊的目光穿透纷飞雪幕,却仿佛迷失在更深的迷雾中。永宁的到来,如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涟漪将波及何处?章府这艘看似稳固的大船,会否因此倾覆?而他对赛音那份以生命为代价的沉重承诺,永宁,这个有着赛音眼睛的孩子,能否理解?又是否会接受?前路茫茫,如同窗外无边无际、吞噬一切方向的雪幕,让这位惯于掌控一切的章府家主,生平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与迷茫。
东厢客房内,空气沉闷如铅块。永宁坐在硬邦邦的炕沿,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钮翠翠搂着熟睡的龚库,轻轻拍抚着孩子后背,担忧的目光却落在丈夫写满心事的侧脸上。
章怀印的身影、那双深不见底又藏着一切情绪的眼睛,如鬼魅般在永宁脑海中反复闪现。那看似温和的话语下,包裹着冰冷的疏离与难以言喻的审视。那不是长辈看晚辈的眼神,更像是在评估一个威胁。
“翠翠,你说…叔叔他…”
永宁声音干涩沙哑,打破屋内沉寂,却又在关键处戛然而止。心中的疑虑如冰层下的暗流,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钮翠翠轻轻叹气,将孩子往怀里拢了拢,声音带着不确定的安抚:
“永宁…我也…看不透。但…额娘还在这里,病得这么重…叔叔他…总不至于…对我们不利吧?”
连她自己都觉得这话缺乏底气。
永宁沉重地点点头,妻子的话未能驱散他心头的阴云。爷爷临终前紧握他手、反复叮嘱“照顾好你额娘”的画面,与病榻上母亲苍白如纸、气若游丝的模样重叠,化作尖锐的刺痛。而章怀印莫测的态度,更让这份担忧蒙上一层浓重的不安与恐惧。
“不管怎样,”
永宁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都要护住你们!护住额娘!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你们分毫!”
他的手下意识按向腰间,虽勃朗宁的枪柄已收起,但那源自军人血脉、誓死守护至亲的信念,在胸中澎湃激荡,比任何武器都炽热强烈。
窗外,北风如受伤野兽般悲鸣,卷起更狂乱的雪浪,疯狂拍打窗棂屋瓦,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纷扬大雪似上天倾泻的白色丧幡,执着而冷酷地试图将章府这座在动荡时代中屹立的深宅大院,连同其中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与即将爆发的惊天秘密,一同埋葬在这腊月初九的风雪炼狱之中。
腊月初九,子夜。章府这座往日威严的宅邸,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巨手紧紧攥住,笼罩在令人窒息的绝望帷幕之下。狂风如拖着沉重铁链的远古巨兽,在府邸高耸屋脊和空旷庭院上空咆哮、盘旋,那凄厉的嘶吼声,撕扯着夜的寂静,也撕扯着每一个未眠之人的神经。
漫天大雪被狂风拧成白色怒涛,如密集冰冷的箭矢,带着呼啸的死亡之音砸向大地。屋顶、庭院、枯枝,一切都被这无情的白色迅速覆盖、吞噬,世界仿佛正被一只巨大冷酷的手,用最纯净的白色进行着最彻底的掩埋。
内院之中,仅有的几盏灯火在这磅礴的天地之威面前,渺小如风中残烛。昏黄的光晕被狂风暴雪肆意撕扯,疯狂摇曳、明灭不定,恰似垂死挣扎的萤火,随时都会被那浓稠如墨、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
佟玉姑的暖阁里,气氛比窗外肆虐的风雪更为沉重、粘稠,宛如凝固且冰冷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苦涩的药味与绝望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发酵。
铜盆里,染血的丝帕不再是层层叠叠,已然堆积成一座触目惊心的微型“火山”,散发着死亡的气息。那刺目的殷红血迹,在昏暗烛光的映照下,呈现出近乎妖异的暗红色,无声地诉说着生命之火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