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万籁俱寂。临时营地笼罩在死一般的沉寂中。
章明仁躺在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草铺上,毫无睡意。白天的准备,黑子那戛然而止的血泪控诉,还有对明日行动的沉重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他下意识地摸出那枚一直贴身藏着的、冰凉的银质套娃。清冷的月光,吝啬地透过帐篷顶端一个不起眼的破洞,洒下几缕微弱的银辉,恰好落在套娃光滑圆润的背面上。
套娃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获得一丝诡异的平静。就在他准备将其收起,强迫自己闭眼休息的瞬间——
那流淌的月光,仿佛被套娃背面上什么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光滑银质的痕迹所捕捉、反射!一道微弱的、几乎不可察觉的亮线一闪而过!
章明仁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他猛地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立刻将套娃凑近那束宝贵的月光!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在套娃背部一个极其隐蔽的、靠近底座的微小凹陷处,竟刻着一行细如蛛丝、几乎与银质本身融为一体的俄文字母!那字迹极小,扭曲而古老,线条纤细到极致,在特定的光线角度下才若隐若现!如同幽灵留下的密码!
他看不懂!如同怀表背面的“ЖЧ-42-7Б”!这突如其来的、第二个无法解读的神秘符号,让他心脏狂跳如擂鼓!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小心翼翼地将这行幽灵般的字符,连同怀表上的密码,深深地、反复地烙印在脑海的最深处。将套娃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入皮肉。帐篷外,北风骤然加剧,如同万千惨死的冤魂在无垠的旷野中尖啸!松涛声也化作了震耳欲聋的、充满愤怒与悲怆的怒吼,仿佛整个白山黑水、莽莽林海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以血还血的厮杀而咆哮!明天,他将不再是命运的旁观者,而是亲手点燃那复仇与毁灭的引信!用侵略者的血与火,祭奠这片土地上所有的苦难与亡魂!
宣统三年初春,老爷岭隧道出口。凌晨,浓雾如铅。
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色雾气,如同亿万只冰冷的、湿漉漉的鬼手,从松花江面、从山谷深处、从每一寸冻土里爬出,死死缠绕着中东铁路那两条冰冷、沉默的铁轨。雾气沉甸甸地压在寂静的山谷之上,吞噬了山峦的轮廓,吞噬了星月的光辉,只留下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灰白。能见度不足十步!空气粘稠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冰水混合的棉絮,沉重地压在肺叶上,带着铁锈和泥土的腥气。压抑到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如同实质的毒瘴,弥漫在每一个潜伏在路基旁、排水沟中、岩石缝隙里的土匪心头,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章明仁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匍匐在冰冷刺骨、混杂着冰碴的排水沟泥水中。刺骨的寒气早已穿透单薄的棉裤,如同无数冰针顺着骨髓向上钻刺,双腿几乎失去知觉。但他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双眼、双耳和那只紧贴冰冷铁轨的左手掌心。
他双眼充血,布满猩红的血丝,如同濒临疯狂的困兽,死死锁定远处信号灯那一点在浓雾中顽强透出的、模糊昏黄的微弱光晕。那点光,成了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锚点,仿佛要用目光将其点燃!右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用近乎自虐的力道,反复摩挲着连接炸药的引线末端。粗糙的麻线表面几乎被他指腹的硬茧磨平,每一次摩擦都带着一种毁灭前的焦躁和冰冷的确认。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喷出大团迅速被凛冽寒风撕扯、消散的白雾。
身后不远处,几个同样潜伏在冰冷泥泞中的土匪,被这无边无际的浓雾、刺骨的寒冷和漫长的等待折磨得濒临崩溃。焦躁如同瘟疫般蔓延。
“妈的…冻死老子了…骨头缝里都他娘的是冰碴子…俄国毛子还他娘的来不来了?”一个声音带着哭腔低声咒骂,牙齿咯咯打颤。
“操!再拖下去,天一亮,咱们全得成了日本人和俄国佬的活靶子!毛都捞不着一根!”另一个声音暴躁地回应,压抑着音量,却压抑不住恐惧。
“日他姥姥!老子脚麻了!腿不是自己的了!”有人用皮靴狠狠踢蹬着身下的碎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再等等!”章明仁猛地回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冰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所有的抱怨!黑暗中,他的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忍的冷静。“三百米…信号塔…巡逻队…还没过去!”他准确地报出感知到的信息。那只死死按在冰冷铁轨上的左手,仿佛与这沉睡的钢铁巨兽融为一体,掌心清晰地捕捉着最细微的震动波纹——那是远处信号塔换岗时士兵沉重皮靴踏过枕木的节奏,是巡逻队例行检查时扳手或铁锤无意触碰铁轨的轻响,是寒风吹过钢轨缝隙的呜咽。每一种震动,都在他脑中勾勒出清晰的画面。
黑子就在他侧后方,焦躁地撕咬着粗糙的皮手套边缘,嘴唇冻得发紫,声音嘶哑:“再等?再等下去天都他妈亮了!大当家的计划…”
“嘘——!!!”章明仁如同最警觉的猎豹,猛地竖起食指!动作快如闪电!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钢铁般的硬度!那双充血的眼睛骤然亮起,瞳孔急剧收缩!
夜风呜咽着穿过山谷,带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尖锐、如同钢针刮过玻璃的声响!是汽笛!那死神的号角!穿透了厚重的浓雾,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压迫感,由远及近!
章明仁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急速颤动!他在狂风的间隙中,精准地捕捉着那汽笛声的方位、距离、音调的变化以及…那声音中蕴含的钢铁巨兽的愤怒与逼近的恐怖速度!嘴角猛地向上勾起,扯出一个冰冷、嗜血、充满绝对杀意和毁灭欲望的弧度: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