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奎咧开大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板牙,那笑容里满是残忍的戏谑,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破碎的玩物:“干什么?嘿!大当家发话了!你小子想在这黑龙寨喘气儿,就得按规矩来!今天跟着爷们儿去‘干活’,交个‘投名状’!干得漂亮,兴许能赏你口饭吃,留你条小命儿!”他刻意将“投名状”三个字咬得极重,那声音好似冰冷的毒蛇,顺着章明仁的耳朵钻了进去,让他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了无底的冰窟。
章明仁虽未经世事,但那些从评书、坊间传闻里听来的故事,如同噩梦般在他脑海中浮现——土匪的“投名状”,意味着要么砍下无辜者的头颅,要么劫掠沾满鲜血的财物。一旦沾上,便如陷入泥沼,永世不得超生。就在这绝望的瞬间,他感觉紧贴着小腹的皮肤处,藏在破布鞋深处的那枚冰冷坚硬的怀表,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这震动仿佛是母亲在绝望中的心跳,又像是父亲无声的嘱托——活着!把消息带出去!找到娜塔莎!
“磨蹭你娘个腿儿!”赵奎不耐烦地狠狠推了他一个趔趄,同时将一把沉甸甸、布满暗红锈迹和可疑黑色污垢的短刀粗暴地塞到他手里。刀柄油腻湿滑,一股浓烈的铁腥味直冲鼻腔,仿佛在诉说着这把刀沾染过的无数血腥。“给老子拿稳了!敢跑?看见寨门口那根拴马桩没?老子把你两条腿剁下来挂上去风干!”赵奎的唾沫星子喷了章明仁一脸,那恶狠狠的模样,如同择人而噬的恶狼。
山寨巨大的原木大门轰然洞开,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是命运之门开启的前奏。占江龙高大的身影骑在一匹神骏的枣红马上,一袭黑色大氅在强劲的山风中猎猎狂舞,恰似展开的恶魔之翼。他居高临下,冰冷的目光像两把剔骨尖刀,毫无感情地在狼狈不堪的章明仁身上刮过,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眼前的只是一只蝼蚁。随即,他面无表情地抬起手,猛地向下一挥,如同下达了死神的判决书。
“驾!”
“呜——呼——!”
马队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裹挟着呛人的尘土和狂野的呼哨,轰然冲出山寨,沿着陡峭的山道席卷而下。章明仁被夹裹在奔腾的马群中间,身下一匹劣马颠簸得厉害,每一步都像是要把他的骨头拆散。他双手死死攥住粗糙的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大腿内侧的皮肉很快被粗糙的马鞍磨破,火辣辣的疼痛蔓延开来。他自幼锦衣玉食,骑马不过是偶尔的消遣,何曾受过这般颠簸之苦?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哈哈哈!雏儿就是雏儿!抱紧马脖子啊!待会儿见了血,可别真吓出尿来!”旁边一个独眼土匪放肆地嘲笑着,那刺耳的笑声在山林间回荡,引来周围一片粗野的哄笑。章明仁咬紧牙关,将屈辱和恐惧死死压在心底,布鞋里的怀表硌着脚心,成为他此刻唯一的支撑,提醒着他绝不能放弃。
马队在崎岖险峻的山林中亡命般奔驰了近两个时辰,终于在黄昏时分,来到一片茂密松林的边缘勒马停下。浓重的松脂味混合着暮霭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给这紧张的氛围又添了几分压抑。占江龙利落地翻身下马,众匪如同训练有素的恶犬,无声地聚拢在他身边。他蹲下身,用马鞭在铺满松针的地面上飞快地划拉着,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清晰地割开了这片死寂:
“…官道…税银车…四个护卫…一队在前探路…车夫是个老棺材瓤子…伏击点就在前面拐弯的洼地…听我号令…速战速决…银箱归拢…不留活口!”
“不留活口!”这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进章明仁的耳膜,让他浑身一颤。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那把冰冷的、沾着前人命债的锈刀,心中充满了恐惧与挣扎。
赵奎狞笑着,一把将章明仁拖到一棵巨大的、虬枝盘结的古松后面,粗糙的手指指向下方蜿蜒的官道:“小崽子,给老子睁大眼睛看好了!一会儿,就有一辆装着官家税银的马车打这儿过!等它进了咱们的口袋阵,号令一响,你就跟着老子冲出去!记住,别怂!怂了,第一个死的就是你!”他喷着酒气的嘴几乎贴到章明仁脸上,“甭觉得亏心!这些银子,都是官府从穷骨头身上榨出来的血汗!咱们抢了,那是替天行道!懂吗?天、道!”
章明仁喉头滚动,想反驳,却被那浓重的杀气压得喘不过气。替天行道?用无辜者的鲜血吗?这所谓的“道”,不过是土匪们给自己的恶行披上的遮羞布罢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清晰的、令人心悸的声音——嘎吱…嘎吱…那是沉重的木质车轮碾压着碎石路面的呻吟,缓慢而坚定,由远及近,如同死神逼近的脚步。每一声嘎吱,都像是敲在章明仁的心上,让他的心跳愈发急促。
占江龙猛地抬起右手,紧握成拳!刹那间,所有土匪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有无数双狼一样的眼睛,在昏暗的林间闪烁着嗜血的幽光。拔刀出鞘的细微摩擦声、枪栓拉动的清脆机括声,汇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序曲。章明仁的心脏疯狂撞击着胸膛,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黏腻冰冷。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短刀,此刻仿佛重逾千斤,又像烧红的烙铁般烫手,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马车终于缓缓驶入了预定的死亡洼地。四名持着老旧步枪的清兵,神情疲惫而麻木地护卫在两侧。赶车的,果然是一个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者,他枯槁的手有气无力地挥着鞭子,布满沟壑的脸上是深入骨髓的愁苦与认命。章明仁甚至能看清他浑浊眼中倒映的、即将沉入山脊的血色残阳,和他那件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破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