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晚霞看着他,心里一阵惋惜。
曲母知道她有主意,便也就没再多唠叨。
到地方后,一家人各自散开,各忙各的活计。
曲晚霞却没急着走,而是拉住傅以安的袖子,把他拽到一旁。
“今天你跟我妈干,她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别废话。听清楚没有?”
傅以安一看她那笑眯眯的眼神,心里就“咯噔”一下。
他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一步,可手已被她牢牢攥住。
果然,刚跟着曲母走到厂房门口,里面就传来一阵细碎的“沙沙”声。
他脚下一顿,整个人都僵了。
曲母见他不动,眉头一皱,抬手就是一肘子怼在他胳膊上。
“杵这儿干啥?等饭喂你?杵着当门神吗?”
“还不赶紧进!愣着等死啊?”
她嗓门一提,带着十足的火气。
蚕一天喂四回,喂食有严格的时间安排。
早上、中午、下午、晚上各一次,最后一顿要到晚上十点才结束。
而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清理昨夜剩下的桑叶和蚕屎。
这活儿脏、累、味儿重,还必须直接上手碰。
傅以安心里直打鼓,额角渗出冷汗。
这丫头,铁了心要他命吧?
她明明知道他一见虫子就头皮发麻,居然真敢安排他来养蚕?
光是想想满屋子都是扭动的小东西,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妈,我……我真的怕蚕,一见就反胃,头晕,手抖,要不我去摘桑叶?”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
曲母立马翻脸。
“怕啥怕?你是不是少爷瘾又犯了?嫌脏嫌累?在这儿跟老娘耍性子?咱村不是你家大院子,没人惯着你这一套!”
“进去!”
她一声怒喝,直接一把将他推进门。
“沙沙沙”
屋内昏暗,一排排木架上,密密麻麻铺满了蠕动的白蚕。
曲聆野蹬蹬地跑进蚕房。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满是鄙夷地盯着傅以安。
“蚕有啥可怕的?啊?连我们村里最小的小姑娘都能捏着玩,你一个大男人,长得人高马大的,居然吓得脸色发白,抖得跟筛子一样,丢不丢人?!”
“对呀对呀,我不怕!”
曲秋娥立刻跟着附和。
说完,转身蹦跑到旁边那排木头搭成的蚕架前,小手毫不迟疑地伸进去。
没等傅以安反应过来,她已经把那两只还在蠕动的小家伙直接塞进了他的掌心里。
“你握握看嘛~它又不会咬你,真的!”
“蚕宝宝超可爱的呢~你看它们多乖呀,一点点爬,还会打卷卷,像会走路的!”
那两只蚕,肉乎乎、滑腻腻的,顺着他的掌心缓缓爬行。
傅以安整个人猛地一颤。
还没来得及抽手,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然后“啊”的一声怪叫,把蚕甩开,扭头就往门外冲去。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蚕房的门槛。
“你真的一点用都没有!”
曲聆野冷冷地跟出来。
“连只蚕都受不了,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他看着傅以安那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心底又一次升起强烈的怀疑。
我们俩真的是傅以安亲生的吗?曲聆野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怕虫子也就罢了,可连这么温顺可爱的小蚕都不愿意碰,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没用!”
曲秋娥见哥哥说话了,立刻学样,脆生生地重复了一遍。
旁边的几位村妇早已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蚕又不咬人,也不捣乱,安安静静地吃桑叶,吐丝结茧,哪一点可怕了?”
“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少爷,就是娇气!连这点小事都扛不住,还敢娶我们村长?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哟!”
“就是就是!”
“谁家的老公连只蚕都怕?我家小孙女才五岁,梳着羊角辫,都能拿在手心里玩儿呢!你看看你这副样子,手都在抖,脸色青得像冻梨,站都站不稳,简直跟纸糊的一样,风一吹就得散架!”
“除了那张脸还能瞧一瞧,别的地方哪有一点配得上咱们村长?”
“你说说,我们村长多能干?风吹日晒下田劳作,带头修路引水,待人又实诚,哪家大事小情不是她顶着?你呢?你能干啥?你会种地吗?你会养蚕吗?你会做饭吗?你会挑水劈柴吗?”
“哪一点你能比得上她?”
傅以安跪坐在泥地上,吐得几乎虚脱。
而就在他最脆弱的时候,那些婶子们的言语,一句接一句扎进他的耳朵里。
他忽然明白了那种滋味。
那种被最爱的人当众羞辱、贬低到泥土里的滋味。
当年,他在盛怒之下,对曲晚霞说出那句话时,是不是也曾如此理直气壮?
他说的是:“你就是个逗闷子的玩物,配当我媳妇儿?你不够格。”
如今,轮到他自己尝到了这种滋味。
原来嘴贱,是真的要还的。
曾经,他是傅家少爷,锦衣玉食。
那时的他,从来不屑于这个偏僻山村的一切。
包括那个勤劳朴实、只会低头干活的女人曲晚霞。
可现在呢?身份调转。
曲晚霞成了人人敬重的村长。
而他,却被困在这片黄土地上,连一只小小的蚕都无法面对。
他现在挨的骂、受的白眼,跟当年曲晚霞经历的,一模一样。
要是再没点出息,别说曲家人不认他,连村里人都能把他赶出村。
不过不着急,他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看傅以安吐得跟虚脱了似的,曲母干脆不让他进蚕房了。
万一他吐在蚕身上,把蚕给弄死,那可怎么办?
这些可是全村今年的指望!
春蚕已经养到第五龄,再过几天就要上簇结茧。
一条蚕死了不可怕,可怕的是疫病蔓延。
一旦爆发蚕瘟,整批蚕都得毁掉,损失上千斤茧,全年的收入就打了水漂。
在他没来之前,大家过得好好的。
他一来,鸡飞狗跳,流年不利。
“你这废物,老娘看见你就烦!”
曲母翻了个白眼。
“整天晃来晃去,装什么可怜?你以为你是少爷公子,还能白吃白住不成?”
“你们该干啥干啥!摘桑叶的,把他拎到地里去!”
“让他把掉在地上的桑葚都捡起来,挑去养殖场喂猪喂鸡。”
她说这话时,连正眼都没瞧他一下。
那些桑葚虽然熟透落地,但仍有营养。
晒干后掺进饲料里,能省下不少粮食钱那回抓奸,他还真以为这俩是命里有缘,是老天爷硬给凑成一对儿的鸳鸯。
谁成想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明明就是冤家对头,水火不容的一对。
造孽啊!
这么能干、有脑子的姑娘,搁哪儿不能活出个样?
偏偏摊上这么个主儿!
一个从城里来的少爷,嘴硬心软,还不识好歹,偏偏她还甩不掉。
可这事,他管不了,也劝不动。
一个是村长,一个是村民,又是私人感情的事,插手多了反而尴尬。
他只能眼不见为净,长叹几口气,转身钻进了养殖场。
傅以安把四背篓桑葚卸完,肩膀却已经酸胀得发麻。
他直起身子,喘了口气,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
一抬头,忽然看见曲晚霞站在不远处的树荫底下,双手抱臂,正盯着自己。
他顿了顿,没有躲开视线,而是稳了稳呼吸,朝她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