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书房重归死寂。
沈妄赤脚站在书房中央。
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寒意无声地渗进皮肤,空气里那股甜腻又腐朽的味道还没散尽。
混着血腥气,盘踞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固执地提醒着昨夜那场荒唐的失控。
他身上随意套着一件被撕破的衬衫,布料摩擦着后背还未结痂的伤口,带来一阵阵细密的刺痛。
这点痛,让他保持着不至于倒下的清醒。
他的视线落在书房那面巨大的落地窗上。
玻璃映出他苍白的身影,一个被掏空了的轮廓。
沈妄一动不动地站着。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加密的通讯器发出一声轻响。
一份文件被传送了过来。
沈妄拿起桌上的平板,点开文件。
幽蓝的屏幕光映在他脸上,那张脸已经没有了血色。
报告很长,记录却很简洁。
没有多余的分析,只有冰冷的事实陈列。
第一部分,关于他大学时期。
他靠打工和微薄的奖学金度日,过得捉襟见肘。
报告附着几张照片。
学校的捐款公示栏,匿名的“秦先生”资助了五个贫困生,他是其中之一。
打工的咖啡馆,一个穿着风衣、戴着礼帽的男人坐在角落。
每天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却总会留下一张足够支付他一天薪水的小费。
交不起房租,蹲在巷子口发愁时,一个路人“不小心”掉落的钱包。
里面恰好有他急需的数目。
照片里的男人,无论如何伪装,那副身形轮廓,沈妄都认得。
是秦彻。
他每一次窘迫,每一次绝望,每一次以为的柳暗花明,都不过是秦彻投喂的诱饵。
他继续往下翻。
报告的第二部分,是他从被秦彻带回秦家后,每一次“自以为是”的成长与挣扎。
他以为自己秘密调查沈家旧案,是凭借一己之力找到了忠仆福伯。
可报告显示,福伯的出现,他所获得的每一条“关键线索”,甚至他当年在书房“无意间”偷看到的那份绝密文件,以及十八岁生日那天收到的那封匿名举报信。
其所有环节,都被秦彻精准地操控与引导。
那些支撑他复仇信念的基石,原来都是秦彻亲手埋下的诱饵。
秦彻甚至没有去打扰他,就那么安静地,用金钱和布局。
把他每一次求索真相的努力,都圈成了自己精心设计的一场“养成游戏”。
沈妄的呼吸变得急促。
他划动屏幕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在冰冷的屏幕上留下一道湿痕。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一页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张清单的截图。
清单的标题是:《702室资产复制委托单》。
702室,他大学时租住的,那间被秦彻买下的公寓。
委托方,秦彻。
承接方,一家位于瑞士,以复刻艺术品闻名于世的顶级工作室。
沈妄的视线顺着清单往下移。
【委托项目一:纯棉t恤复刻。】
【要求:精确复制原件的磨损程度、纤维结构,并采用生物技术,永久性保留原件残留的汗液气味分子。样品: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
那是他搬家时遗失的一件衣服。
【委托项目二:浴巾复刻。】
【要求:复制原件的抽丝数量、柔软度,以及因长期使用而产生的特定褪色区域。样品:一条蓝色条纹浴巾。】
那是他嫌旧了,随手扔进垃圾桶的东西。
【委托项目三:陶瓷水杯复刻。】
【要求:复制杯沿一处微小的磕碰缺口,以及长期饮用茶水留下的、无法清洗干净的淡黄色渍迹。】
……
清单还在往下延伸。
牙刷,枕头,一本被翻旧的诗集,甚至是一支用到快没水的黑色水笔。
他生活中所有不起眼的、私密的、带着他体温和生活痕迹的物品,都被秦彻一一收集。
然后,制成了一模一样的“复刻品”。
像是在制作一具栩栩如生的……标本。
一个关于“沈妄”这个人的,3d打印版的生活博物馆。
胃里猛地一阵翻滚。
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从喉咙深处直冲上来。
他想到秦彻,那个斯文矜贵的男人,在无数个夜里。
或许就抱着那件复制的、带着他味道的旧t恤入睡。
他或许会用那条复制的毛巾,擦拭自己的身体。
他或许会用那个复制的水杯,喝着和他一样的茶,想象着和他唇齿相贴。
那些阴暗、扭曲、不见天日的欲望,通过这些冰冷的“复刻品”,得到了最肮脏的满足。
“哐当——”
平板被狠狠砸在地上,屏幕碎裂,最后闪烁了一下,彻底暗了下去。
这不是爱,这是亵渎。
是拆解,是展览。
秦彻把他这个人,连同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拆解开。
变成了一件件可以被估价、被复制、被赏玩的藏品。
他把我的一切……都变成了他的玩具。
极致的愤怒过后,是一种能冻结血液的寒意。
他以为的复仇,他自以为是的掌控。
在这份无孔不入、渗透到他生命每一丝缝隙的偏执面前,都成了一个笑话。
沈妄扶着桌子,试图站直,身体却重得像是灌了铅。
他要见秦彻,现在,立刻,马上。
他要亲手撕烂这个男人所有的伪装。
要看看那张矜贵的面具之下,到底藏着怎样一头腐烂的怪物。
他按下桌上的内部通讯器。
“秦彻。”
他的嗓子干得冒烟,吐出的名字却异常清晰。
“来书房。”
等待的时间里,书房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沈妄无意识地抬起手,指腹碰了碰自己的唇角。
那里已经不疼了。
但昨夜秦彻离开前,指尖的触感却重新烧灼起来。
那种带着凉意的、近乎虔诚的触感。
和报告里那个变态、扭曲的偷窥者,重叠在一起。
一股烦躁的燥热从心底升起。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
秦彻走了进来。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黑色丝质睡袍,头发还有些湿,显然是刚洗过澡。
他像一个走错片场的优雅宾客,与这间充斥着腐朽与混乱的书房格格不入。
走到书房中央,停下脚步,视线先是落在了地上那台摔碎的平板上。
然后才缓缓抬起,看向沈妄。
他看见了沈妄眼中的惊骇,屈辱,以及那片摇摇欲坠的恨意废墟。
没有意外,那双漆黑的眼底,甚至浮起一点笑意。
不是嘲讽,也不是炫耀。
是一种更深层的,如同工匠终于看到自己最完美的作品时,那种病态的、心满意足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