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萧澈的营帐,孤悬于王庭西侧高地,透着生人勿近的冷肃。帐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凝重的、属于沙场统帅的凛冽气息与冰冷的战略硝烟味。
巨大的羊皮沙盘铺陈于地,精细勾勒出黑风口盐窑周边错综复杂的山川地貌、密道暗河、可能设伏的险隘。沙盘旁,散落着几卷摊开的兵书与墨迹犹新的地图,空气里弥漫着松墨的清苦与一丝独属于萧澈身上的、冷冽如雪松般的气息。
萧澈玄衣墨发,身姿挺拔如孤峰绝崖,独自伫立于沙盘前。跳跃的烛火在他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与冷硬如削的侧脸轮廓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的指尖正拈着一枚玄铁小旗,凝神推演着盐窑第三条密道的每一种可能,从乌兰那充满陷阱的供词中,剥离真实,计算风险,寻找那一线致命的破绽。全神贯注之下,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极致理性、冰冷强大的气场,足以让万物屏息。
帐外,传来影三极轻的、如同落叶触地的叩击声,伴随一声压得极低的禀报:“殿下,阿古拉公主求见,携酒壶,言称赔罪。”
萧澈的目光未曾从沙盘上那处代表“一线天”裂缝的险要标记上移开半分,指尖无意识地在那险隘处轻轻一点。这个时辰,这位掀起轩然大波的公主携酒前来“赔罪”?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了然,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让她进来。”
毡帘被猛地掀开,一道鲜亮灼目,裹挟着夜风的凉意与一阵急促清脆、甚至带着几分刻意张扬意味的金铃声,骤然闯入了这片充满男性冷硬气息与战略沉思的空间。
阿古拉换下了祭典华服,穿着一身极其贴身、勾勒出饱满矫健身段的翠绿色锦缎骑射服,袍身以暗金线密绣着繁复的狼首与蔓草图腾,在烛光下流光溢彩,野性十足。她的发辫依旧缀满金铃,随着她略显急促与刻意放重的步伐叮当乱响,在这片凝重的静谧中显得格外刺耳与挑衅。
她手中捧着一只硕大沉重、工艺却异常精湛的银质执壶,壶身线条流畅,錾刻着咆哮的狼首图腾,兽瞳处镶嵌着幽绿的猫眼石,在火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妖异的光芒。
她的脸上,那日那愤怒与不甘似乎已被一种刻意营造的、混合着娇憨与忐忑的表情所取代,只是那表情深处,眼底一闪而过的紧张、孤注一掷的决绝以及一丝扭曲的热切,未能完全掩藏。
“靖王殿下还在为军务操劳?真是辛苦。”她的声音清脆,却刻意拔高了音调,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甜腻与讨好,试图强行打破帐内凝重的氛围。绿袍的裙角扫过帐柱,金铃又是一阵乱响。她径直走到沙盘旁的矮案前,将手中那沉甸甸的银壶“咚”地一声,刻意发出重响放下,打破了帐内原有的沉思节奏。
紧接着,她宽大的袖口一翻,变戏法般掏出两只打磨得光洁温润、弧度优美、顶端镶嵌着深邃蓝宝石的黑色犀角杯,“啪”地一声并排顿在案上,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蛮横的活力。
“这是我们北境雪山之巅、唯有狼神眷顾之地才能采到的‘冰晶花蜜’酿的‘狼魂饮’,最是甘醇烈性,父王说最能驱寒解乏,提振精神,勇士饮之,可增气力。”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提那银壶。壶身异常沉重,她提得略显吃力,手腕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斟酒时,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翠绿色的紧身骑射服领口因动作而绷开,露出一段蜜色的、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脖颈,以及颈间那条编织着暗色皮绳、坠着一枚尖锐狰狞、萦绕着血气的黑曜石狼牙的项链。那狼牙坠子随着她微微急促的呼吸轻轻晃动,平添几分野性的、直白的诱惑。
她的指尖,“不经意”地、带着一丝试探的颤抖,擦过萧澈正按在沙盘边缘、骨节分明且蕴藏着可怕力量的手背。那触感带着少女肌肤的柔滑,却异常滚烫,甚至渗着细密的冷汗。
萧澈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但他并未立刻收回,甚至连目光都未曾偏移一分,依旧专注于沙盘上某处险要隘口,只是周身那股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气息骤然凛冽了数分。
阿古拉见他毫无反应,心中那股被轻视的恼怒与计划受阻的焦躁瞬间涌起。她强压下情绪,斟满了其中一只犀角杯。那酒液倾泻而出,呈现出一种极其浓稠的、近乎暗金色的奇异光泽,与她口中所述“清冽烈性”的花蜜酒截然不同!一股异常甜腻馥郁、几乎令人头晕的香气随之弥漫开来,其中混杂着一种奇异的、带着一丝腥气的花草异香,迅速在帐内扩散,压过了原有的墨香与松冷。
她端起那只沉重的犀角杯,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再次向前递送,这一次,几乎要凑到萧澈紧抿的薄唇边,金铃因她紧张的动作而发出刺耳的、凌乱的脆响。她的声音放得更软,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与颤抖,近乎哀求:
“就尝一口嘛,靖王殿下~算是我为前日的鲁莽无礼,向您郑重赔罪了,好不好?”她浅金色的瞳孔紧紧盯着他冷漠的侧脸,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松动。
萧澈终于,缓缓地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缓缓从沙盘上移开,落在阿古拉的脸上。那眼神太过深邃,太过冷静,让阿古拉心底猛地一寒。
“军务繁忙。”他的声音冷淡如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四个字,言简意赅,拒绝得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
阿古拉脸上的笑容瞬间彻底僵住,血色褪尽,指尖因极度用力而掐入掌心。她猛地一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疯狂,忽然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而卑微的举动——她屈膝,半跪了下来!
这个姿势使得她翠绿的领口敞得更低,那枚狰狞的黑曜石狼牙坠子几乎要触碰到萧澈玄色衣袍下冰冷的金属腰扣。她仰起脸,用一种近乎匍匐的、奉献般的姿态,将酒杯再次高高举起,竭力递向他的唇边,声音因紧张和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音:
“这…这酒里……还加了漠北最深处的死亡沼泽才生长的‘忘忧灵芙’!父王常说,你们汉人最是勤勉,时常熬夜伤神,最是耗损心血!这灵芙最能补益元气,令人忘却烦忧,焕发精神……您…您就赏脸尝一口,就一口!”
萧澈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足有三息,随即,他缓缓地伸出了手。
他的动作看似随意,指尖却极其精准地避开了她递送酒杯的手,而是稳稳地接过了那只沉重而冰冷的犀角杯。
就在他指尖接触到杯壁的刹那——一种极其细微的、异于常理的触感,透过温润的角质传来——那酒液,绝非正常的醇厚,而是带着一种异常的、近乎胶质的黏腻感和一种细微的、令人不适的滑腻感!
就在那暗金色的、泛着诡异光泽的黏稠酒液即将触及他薄唇的瞬间——
萧澈的手腕几不可查地以一个极其精妙、快如闪电的角度微微一抬,利用宽大杯身的完美遮挡和仰头饮酒的自然动作,掩饰了真正的意图。
他喉结流畅地滚动,发出清晰无比的吞咽声。实际上,那口致命毒酒只是沾湿了他的唇,绝大部分被他以绝世的内息控制力,巧妙地含在了舌下与两颊之间!那幻情醉极其黏稠,难以瞬间吞咽,正好给了他操作的空间!
“咕咚。”一声清晰的吞咽声,在死寂的帐内响起。
阿古拉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如同虚脱般,眼底猛地迸发出一种狂喜、得逞、如释重负的、近乎扭曲的诡异光芒!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怪异而兴奋的笑容。她成功了!他喝下去了!
萧澈缓缓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磕嗒”声。他面色如常,甚至抬手,用指节极其自然地轻轻擦拭了一下唇角,仿佛真的品尝了美酒,评价道:“公主有心了。”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异常。
阿古拉心中狂喜,正欲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萧澈仿佛被沙盘上的某处细节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极其自然地微微俯身,靠近沙盘,手指点向其中一处标记,眉头微蹙,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这个动作,恰好将那只刚刚放下的、还剩有大半杯酒的犀角杯,置于了他身体与沙盘之间的视觉死角。
就在这不到一息的、阿古拉注意力被成功转移的刹那——
萧澈那只垂在宽大玄色袖摆下的手,动了!快如鬼魅,无声无息!指尖内力微吐,精准地拂过那只犀角杯的杯沿,一股巧劲送出,那杯中黏稠的、暗金色的毒酒,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化作一道极细的、无声的流线,精准无比地、尽数倾泻进了沙盘上那处代表“盐窑废弃排水暗渠”的、深不见底的裂缝凹槽之中!
毒酒迅速渗入干燥的沙土,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点极难察觉的深色湿痕,瞬间被沙盘的地形所掩盖。
整个过程,在电光石火间完成,无声无息,无痕无迹。
萧澈直起身,目光依旧落在沙盘上,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次寻常的战术推敲。他语气淡漠,下达了逐客令:“酒已饮过,军务紧要,公主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