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四年五月初一,申时三刻。御苑澄瑞亭畔,垂柳拂水,池风裹着暮春暖意。宋帝赵顼独立亭栏,眉宇间凝着宗室诉苦的郁气。方才慈元殿中,北海郡王赵允弼哭诉“月俸五百贯养三百口不足”,大宗正赵允让哽咽“孙儿大婚借债质库”,字字如针,刺得他心火翻涌,心中烦躁。曹太后那句“皇帝且去散心”,实是替他解围。
“臣度支判官苏颂,参见陛下。”清朗声音自身后响起。赵顼回身,见青袍官员躬身奉上一卷奏疏:“三司详核四月诸路矿课、盐税、市舶岁入细目,请陛下御览。”正是方才在慈元殿外候旨的苏颂(子容)。
赵顼接过奏疏,目光扫过“银课十五万七千两”、“盐税七百四十万贯”等墨字,心绪稍平。他指节在亭栏上无意识叩击,忽问:“苏卿,宗室疏宗,自裁恩推恩,常以生计困顿诉于御前。哭穷诉苦,啰唣不休。卿掌度支,可有良策纾困?”
苏颂长须垂胸,目若朗星,神色沉静从容:
“陛下,宗室之困,其源在‘恩养’与‘实利’失衡。太祖时宗室尚少,恩养优渥。今繁衍逾千,若仍按旧例,纵竭天下财赋,亦难供养。”
“治平二年裁恩,限五服外不授官,乃不得已。国库空虚无妨足额俸给,确使疏宗生计维艰。”
“臣愚见:开源胜于增俸。”
“可仿汉唐‘推恩宗室,令得营生’之制。许疏宗子弟,于不涉兵权、盐铁、漕运处,营商置业,科举入仕。更可择其贤能者,授州县佐贰闲职(如主簿、县尉),领俸禄,习政务,减朝廷白养之费,增其自立之能。”
“如此,朝廷减冗费,宗室得活路,体面亦存。”
亭内寂然,唯风过竹梢。赵顼玄袍微动,深邃眼底闪过一丝亮光——“此策直指“恩养虚耗”之弊,以“开源自立”破局,或可一试,但是这些宗室万一危害当地百姓作威作福?还是在思虑再议。”他指节在奏疏上一点,话锋陡转:
“宗室纾困,非朝夕之功,此事日后再议。可然眼下朝廷钱粮,河工、边饷、迁民、岁诊安济,皆待巨资。盐税七百四十万贯,杯水车薪。卿掌度支,可有解困良方?”
苏颂青袍微振,不假思索,侃侃而谈。数据细目,如泉涌出:
“陛下,钱粮之困,非源枯竭,乃积弊壅塞。臣稽核档册,当务之急在‘清库藏、堵漏卮、通壅滞’三事。”
“清库藏:汴京诸仓,积年陈粮霉变约十五万石,值六万贯;朽绢约二万匹,值二万贯;锈蚀军械约三万件,虚值三万贯;徒耗看守修缮费可达十二万贯。分三等处置:堪用者拨边镇、售市易司;朽坏者销账腾仓。岁省二十三万贯!”
“堵漏卮:江南岁漕六百万石,耗损三成。弊在船漏、手生、关津勒索、仓场迟滞。汰旧船、训水手、简关津、惩勒索、立限时交割法,岁省粮二十万石(值八万贯),剥钱十二万贯。驿站核汰冗员约为六千,并铺省马,岁省十五万贯。合计三十五万贯!”
“通壅滞:河东铁课积山,输运艰难。修官道三百里,增载重马车,岁增课利四千贯,省转运费二万贯。川蜀盐滞,私贩猖獗。严盐引、划专销、许粮布茶折引输边,岁增课利二十五万贯。合计二十七万四千贯!”
“三策并行,岁增益八十五万四千贯!”
赵顼指节在亭栏上骤然停叩!他凝视苏颂,心中惊涛翻涌——此人竟将三司钱粮细目刻于胸中!霉粮十五万石、朽绢二万匹、锈械三万件、漕损三成、关津二十处……字字凿凿,如账簿在目!更难得是,对策脱口而出,不假思索,显是久经筹算!他强压心绪,衣袖一拂:
“苏卿所陈三策,清库藏、堵漏卮、通壅滞,皆凿凿有据!明日将此议具本奏呈,朕当付中书门下详议!”
苏颂躬身:“臣遵旨。明日必上奏详陈细则。”
翌日,垂拱殿。苏颂奏疏呈御案:
“臣苏颂谨奏:伏见国用维艰,积弊壅塞。拟清库藏、堵漏卮、通壅滞三策……”(详列昨日口述数据方案)
赵顼朱批:“付中书门下详议。”
中书政事堂,紫檀案上奏疏铺展。韩琦(同平章事)食指指过“锈械三万件”字样,右手轻叩:
“子容(苏颂)此策,如庖丁解牛,直剖膏肓。然刀锋需淬,顺势开刃。”
曾公亮拿着奏本在殿中向前一步:
“霉粮十五万石,当分‘粳、粟、麦’三等折价:粳米价昂,折四成;粟麦粗粝,折三成。岁省可提至二十六万贯!”
文彦博(枢密使)捻须:
“驿站核汰,可并递铺(三十里一铺并为五十里),减驿马三成,岁省再增五万贯。枢府檄巡检司协查滞船,漕运省费稳守二十万贯。”
欧阳修(翰林学士)点盐课:
“‘实物折引’需定折价则例:粮九折、布八折、茶七折。盐课岁增二十五万贯,可保无虞。”
韩琦扶手定案:
“善!清库提至二十六万,堵漏守四十万,通滞稳二十七万四千,合计增益九十三万四千贯!敕曾公总领施行!”
五日后,诏下:
“敕参知政事曾公亮总领清库、漕运、铁盐三事。工部、发运司、转运司、盐司、军器监、太府寺协理。依中书条陈:清库分粮三等折价,锈械售官作;驿站并铺省马;盐引折实定则防奸。余依度支判官苏颂原案。”
诏令如石击水:
三司值房:曾公亮立召三判官。苏颂展汴京库图:“广储仓霉粮,粳米七万石折四成,粟麦八万石折三成!”
工部廨署:刘忱率员赴河东勘路。太行山道上,绳尺丈量官道,载重马车辙碾乱石。
发运司衙:张颉批《漕船岁修簿》。淮扬河道,老船夫拖漏船上岸,巡检持械喝问:“查滞运!”
暮色染透枢密院西窗。韩琦独立窗前,白玉圭映残阳:
“苏子容之策,如良医金针探穴。吾等佐药淬刃,乃成刮垢磨光之方。不激不厉,恰是治国正道。”
翰林院玉堂,欧阳修执卷对程颢:
“子容析布帛六类,定铁盐折价毫厘,此等精审,范文正(仲淹)治漕亦未及!我辈后继有人。”
太学斋舍,张载搁笔望月:
“去冗节浮,通滞增利,乃经济实学。较之空谈‘理气’,此方为生民立命!”
赵顼独立福宁殿檐下,白袍沐月。苏颂献策之景历历在目——那青袍侃侃而谈,数据凿凿,如利剑劈开朝堂迷雾。
“苏子容之才,在庖丁解牛之精,非屠龙之术。”他指节扣紧玉带,眸中精光闪烁。
刮向积弊的风,已悄然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