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花的手机在桌上震动时,林枫的手指离它不过五厘米。
他原本想替老人收起来,可屏幕上“法院通知”四个字像根细针扎进瞳孔——王阿姨白天来送材料时说过,她连手机铃声都调成振动,生怕吵到别人。
此刻这通未接来电,倒像根烧红的铁钎,直接捅穿了所有人的侥幸。
“小林……”王桂花从门外探进头来,她刚去走廊接完水,蓝布围裙还沾着几点水渍,“我手机是不是落这儿了?”
林枫的后颈瞬间绷直。
他抓起手机的动作太急,差点带翻桌上的订书机。
王桂花凑过来时,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和他妈妈晾在阳台的被单一个味道。
“王阿姨,有个法院的未接电话。”他把手机递过去,喉结动了动,“还有条短信。”
老人的手开始抖。
她戴了二十年的塑料老花镜滑到鼻尖,指甲盖泛着洗不掉的灰,那是擦了三十年瓷砖的痕迹。
“金融借款合同纠纷……立案?”她念得很慢,每个字都像石子砸在水面,“我没借过钱啊,我连银行贷款都没办过……”
张野“哐当”一声撞开椅子。
他的军绿色工装裤还沾着上午布置疗养所的颜料,此刻拳头攥得指节发白:“肯定是那网贷平台搞的鬼!上次王阿姨儿子小凯说,他点了个广告填了信息,结果平台把王阿姨设为紧急联系人,现在倒打一耙说她是共同借款人!”
陈默推了推眼镜,键盘敲得噼啪响:“我查过信联的风控模型,他们的‘亲情关联’规则里,父母手机号与子女账号绑定超过三个月,系统会自动生成‘共同偿债人’标签。王阿姨的手机号给小凯用了六年,早被标记了。”
赵子轩的钢笔尖“咔”地折断在纸页上。
他盯着电脑里刚整理好的王阿姨申诉材料,照片里老人的工资存折摊开着,每一页都画着整整齐齐的存钱标记:“他们根本不需要真人审核,算法自动生成个逾期报告就能起诉。王阿姨连电子合同都没签过,哪来的‘拒不履行’?”
林枫蹲下来,捡起地上散落的申诉信。
李老师的学生信还带着褶皱,小唐的故事卡边缘被雨水泡得发毛。
他突然想起昨天在食堂,王阿姨给他递豆浆时说:“小林啊,我就想等小凯毕业,攒够钱给他付个首付。”此刻这些字句像针,扎得他眼眶发酸。
“明天开庭。”他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湖心,“我去调王阿姨的银行流水,从她退休前的工资卡到现在的养老金账户,每一笔进出都要查。”
“我陪王阿姨去。”张野抄起椅背上的外套,领口的校徽被扯得歪歪扭扭,“我倒要看看,他们拿什么证明王阿姨借过钱!”
王桂花突然抓住林枫的手腕。
她的手粗糙得像砂纸,却用了极轻的力气:“小林,要是……要是我真成老赖了,是不是连保洁的工作都保不住?”
林枫望着她眼角的皱纹,那里面盛着三十年的晨光暮色——扫过教学楼的晨雾,擦过实验室的夜灯,抹过宿舍走廊的月光。
他蹲下来与她平视:“王阿姨,您每个月存的钱比我一年的生活费都多。”他指了指桌上的工资存折,“法律只认证据,不认算法。”
深夜两点的银行自助服务区,林枫的手机屏幕照出他发青的眼圈。
他举着王桂花的身份证,在自助打印机前一张张接流水单,纸页卷着墨香落在脚边。
当“2021年3月15日 网贷平台转账 0元”的记录跳出来时,他的手指重重按在打印键上——小凯说他点广告那天,平台根本没往王阿姨账户打过钱,所谓的“共同借款”,不过是系统里一串冰冷的代码。
开庭那天飘着细雪。
王桂花套着洗得发白的灰棉袄,怀里紧抱着那个磨破边的蓝布包,里面装着三十年的工资存折和林枫打印的银行流水。
张野走在她左边,故意把军大衣往她那边拢,像堵移动的墙。
法庭里的空调开得很足,可王桂花的指尖还是凉的。
她盯着原告席上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正低头翻着文件夹,封皮上印着“信联征信”——和阿雪搞到的那份内部文件一模一样。
“原告主张被告王桂花未履行金融借款合同还款义务,现提交逾期报告及系统记录作为证据。”原告律师推了推金丝眼镜,投影仪亮起,屏幕上是张满是数字的表格,“根据信联征信的信用评估系统……”
“反对。”林枫“唰”地站起来。
他昨晚只睡了两小时,眼下的青黑却衬得目光更锋利,“根据《电子签名法》第十四条,可靠的电子签名需经签署人明确授权。请问原告,王桂花女士是否签署过电子借款合同?是否有资金流向她的银行账户?”
原告律师的脸瞬间涨红。
他翻找文件夹的动作越来越急,额角渗出细汗:“这……系统自动生成的记录具有法律效力……”
“法官大人,这是王桂花女士近五年的银行流水。”林枫举起一沓盖着银行公章的纸页,“所有与网贷平台相关的交易记录均为0元。”他转向王桂花,声音放软,“王阿姨,您会用手机银行吗?”
老人摇头,手指绞着蓝布包的带子:“我连微信红包都不会收,小凯说怕我点错,把手机支付功能关了。”
“那您知道‘共同借款人’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她的声音发颤,却突然挺直腰板,“我只知道,我扫了三十年地,每个月存的钱都在存折里。我没欠过任何人一分钱!”
赵子轩藏在袖口的手机一直在拍。
他蹲在旁听席最后排,镜头里王桂花举起存折的手在抖,纸页边缘的折痕像她眼角的皱纹:“可你们说我是老赖?就因为我儿子点了个广告?”
这段画面后来被剪成三分钟短片。
赵子轩对着电脑剪了七版,最后选了王桂花那句带着哭腔的“我没欠过任何人”作为结尾。
视频发布时他手都在抖,点下发送键的瞬间,他想起李老师家访时红着眼眶说的“我教了二十年书,怎么就成失信人员了”,想起小唐暴雨天里摔碎的餐盒,想起活动室里哗哗作响的申诉信——那些被算法碾碎的人生,该被更多人看见。
视频爆火是在凌晨三点。
陈默的电脑突然弹出99+消息提示,他推了推眼镜,屏幕上全是“系统犯错,让百姓坐牢?”“谁在定义失信?”的评论。
他连夜把“信用吸血管”图谱升级,把王桂花、李老师、小唐的案例做成动态路径,红色箭头像无数根针,扎向“亲情关联”“自动降分”这些灰色规则。
林枫在凌晨四点接到财经记者的电话。
对方声音里带着兴奋:“你们的材料我看了,‘信用评分不应成为社会排斥工具’这个点抓得准!”他握着手机站在窗前,看城市从黑夜里慢慢苏醒,楼下早点摊的热气漫上来,模糊了玻璃上的霜花——他突然想起王桂花昨天在法庭上说的“我扫了三十年地”,那些被算法忽略的“三十年”,该被这个世界看见。
央视财经的评论播出时,张野正蹲在疗养所门口吃包子。
他咬了口韭菜馅的,手机突然震得差点掉地上。
视频里主持人举着陈默做的动态图谱:“当信用变成枷锁,我们需要重新校准它的刻度。”他猛地站起来,包子皮掉在地上,被路过的流浪猫叼走了。
市监局的约谈通知来得很快。
信联的公关经理在镜头前笑得得体:“算法中立,流程合法。”可陈默监测到他们的系统后台,“亲情关联降级”功能的接口在凌晨两点被悄悄关闭——就像有人突然拔了插在无数家庭心脏上的管子。
“他们怕了,但没认错。”张野把会议室的椅子转得吱呀响,“暂停算什么?我们要的是重审那些被误判的信用记录!”
林枫翻着桌上的明信片——那是被恢复信用的李老师寄来的,上面写着“谢谢你们,我又能坐高铁去看女儿了”。
他抽出一张空白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让所有被恢复的人,寄一张明信片到信联总部,写上‘我回来了’。”他抬头时,目光扫过窗外的梧桐树,“算法不会哭,但这些明信片会说话。”
王桂花的案子当庭撤诉那天,阳光特别好。
她走出法院时,突然蹲下来摸了摸地面——像她每天扫完地后习惯的动作。
“这地,真干净。”她轻声说,指腹蹭过大理石地面的反光,“比我扫的还干净。”
张野扶她起来时,手机“叮”地响了。
阿雪的消息弹出来:“信联内部有人想见我们,匿名,地点待定。”他刚要说话,林枫轻轻摇头。
年轻人望着远处的车流,风掀起他的衣角,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他们开始怕了,不是怕我们,是怕更多人醒来。”
当晚,阿雪的微信弹出一张模糊的照片。
画面里是咖啡馆角落的一张纸巾,上面用铅笔潦草写着几个字,墨迹被水晕开,勉强能认出前两个——“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