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层薄雾尚未散去,如同轻纱般笼罩着饱受创伤的钟家坳。
一阵凄厉、悲怆、穿透力极强的唢呐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山村的宁静,也将沉睡(或根本无法安睡)的众人从疲惫和噩梦中惊醒。
这唢呐吹奏的是豫州一带古老而沉重的丧葬调子,一声声,一波波,如泣如诉,仿佛要将人心底所有的悲伤和绝望都勾出来,听得人肝肠寸断。
苏念猛地睁开眼睛,一夜的调息只是勉强压制住了内伤,远未恢复。听着这哀乐,他的心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他推开窗,清冷湿润的空气涌入,带着一股浓郁的香烛和纸钱燃烧后的味道。
窗外,景象令人心碎。
昨日还充满生机的古老村落,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百年。家家户户门口都挂起了惨白的灯笼,贴上了白色的挽联,门楣上缠着粗糙的麻布。许多房屋在昨天的战斗中受损,墙壁坍塌,门窗碎裂,尚未修缮,更添了几分破败和凄凉。
街道上,早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几乎所有的幸存者都走了出来,无论老少,都穿着素衣,臂缠黑纱,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和麻木的悲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那唢呐声和偶尔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在回荡。
很快,一支庞大的、沉默的送葬队伍,从村公所的方向缓缓走来。
队伍最前方,是钟老爷子。他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老旧中山装,洗得发白,神情肃穆而沉重,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手里拿着一个铁皮喇叭,用那浓重得化不开的河南方言,声音沙哑却清晰地做着简短的安抚和动员,无非是“逝者已矣,生者坚强”、“钟家血脉不绝,仇恨铭记于心”之类的话,但在此情此景下,却带着一种格外沉重的力量。
队伍中间,是几十副由简陋门板或临时拼凑的木板担架抬着的遗体,上面盖着白布。每副担架旁边,都有至亲之人扶棺痛哭,哭声撕心裂肺,闻者落泪。
队伍后面,则是沉默的送行人群。人们手里提着篮子,里面装满了纸钱,一边走,一边机械地、不断地将纸钱抛洒向空中。
白色的纸钱如同大雪般纷纷扬扬落下,很快就在街道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几乎淹没了脚面。踩上去软绵绵的,却发出一种令人心碎的“沙沙”声。
苏念站在窗口,默默地看着这支白茫茫的队伍缓慢地向村外祖坟地方向移动,心情沉重得无以复加。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对于这个近乎与世隔绝、传承千年的守秘村落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王强等人的偷袭,主要针对的就是有生力量,钟家年轻一辈的修行者和青壮伤亡惨重,据说达到了惊人的五分之一!
幸好大战开始前,钟老爷子凭借丰富的经验,提前察觉不妙,暗中安排大部分没有战斗力的老人、妇女和儿童躲入了祠堂后方一个极其隐蔽的避难密道之中,这才避免了更惨烈的灭族之祸。
但即便如此,死的人也已经太多太多了。几乎家家披素缟,户户戴白绫。这份血海深仇,已经深深烙印在了每一个幸存者的骨子里。
唢呐声渐行渐远,苏念叹了口气,关上窗户,转身走向里屋。钟浩然家也成了临时医疗点,伤者不少。
里屋炕上,钟国涛正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趴着,嘴里还不忘哼哼唧唧:“哎呦……哎呦喂……老子的屁股……感觉不像自己的了……苏老弟,苏神医,你快给看看,不会那秃驴的毒太厉害,给我毒坏了吧?以后会不会影响某些重要功能啊?俺老钟家传宗接代可就指望我了……”
苏念听得一阵无语,额头垂下几道黑线。都这种时候了,这位大叔的逗比性格还真是坚挺。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揭开包扎,检查了一下伤口。伤口周围有些发黑肿胀,但毒素似乎已经被丹药和之前的处理控制住了,没有继续蔓延的迹象。
“放心吧,钟叔,毒已经控制住了,没伤到要害……呃,也没影响您传宗接代的功能。”苏念无奈地说道,取出银针,运转所剩不多的度厄星力,小心翼翼地帮他逼出残留的毒血。
黑色的毒血顺着针孔流出,散发出腥臭的气味。钟国涛疼得龇牙咧嘴,哇哇乱叫,但嘴上还是不停:“那就好那就好……我早觉得浩然这小子有点废了,想着要不要再练个小号…哎呀轻点轻点……你说这秃驴是不是变态?打架就打架,专捅人屁股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正面刚啊!嘶……疼!”
苏念懒得理他,快速逼完毒血,又给他敷上特制的解毒生肌膏,重新包扎好,叮嘱道:“每天换一次药,注意伤口清洁,不要感染,近期不要剧烈运动,尤其是……不要坐着。”
“不能坐?那不得憋死我?”钟国涛哀嚎一声,但看到苏念严肃的表情,只好讪讪地点头,“行吧行吧,听神医的。趴着就趴着,正好思考一下人生……”
处理完钟国涛,苏念走出屋子,看到七爷正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
晨曦照在他身上,这位平日里精神矍铄、甚至有些老不修的老头,此刻显得格外苍老和落寞。他空荡荡的右袖管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脸色蜡黄,眼神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是默默地叼着旱烟袋,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雾缭绕,却化不开他眉宇间那深深的疲惫和颓丧。
断臂之伤,对于他这等修为的修行者来说,不仅仅是肉体的残缺,更是道途的重大挫折,甚至可能意味着修为再也难以寸进。
过了一会儿,钟老爷子也送葬回来了,他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悲伤,默默地走到七爷身边坐下。
七爷没说话,只是从烟袋里磕出一撮新的烟丝,递了过去。钟老爷子接过,塞进自己的烟杆里,两人就那样并排坐着,默默地吞云吐雾,谁也没有先开口。
沉重的气氛几乎要凝固起来。
苏念走过去,轻声道:“七爷,我帮您看看伤口。”
七爷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苏念一眼,自嘲地笑了笑,声音沙哑:“看啥看,没了就是没了。唉,真的老喽……不中用了……想当年跟着队伍打小鬼子那会儿,碰上他们的阴阳师,画些鬼画符召唤些式神,虽然邪门,也没这么吃力过……到底是老了啊……”
钟老爷子闻言,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重重吐出,用那标志性的方言没好气地怼道:“放恁娘的屁!少在那儿给自个儿脸上贴金!当年打阴阳师,你小子要不是躲俺背后,早让人家式神把蛋掏了!还吹呢!”
七爷一听,顿时不乐意了,眼睛一瞪:“滚犊子!啥时候的事?俺咋不记得?明明是你个老小子被那女式神迷得五迷三道的,要不是俺一泡童子尿滋醒你,你早就晚节不保了!”
“呸!俺那是将计就计!懂个屁!” “俺看你是将计就‘鸡’!”
两个刚刚还沉浸在悲伤和颓丧中的老头,转眼间就为了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吹胡子瞪眼地吵了起来,那熟悉的逗比画风瞬间冲淡了周遭凝重的哀伤气氛。
苏念在一旁听得哭笑不得,心里却微微松了口气。能吵起来,说明精神还没垮。钟家这种深入骨髓的乐观或者说没心没肺?,在这种时候,反而成了一种珍贵的韧性。
街道上,厚厚的纸钱依旧,庄严肃穆的哀伤尚未散去,却被这两个老活宝的斗嘴注入了一丝诡异的生气。
而另一边,祠堂门前。
钟浩然静静地站立着,刘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他昨天的伤势本就极重,出来后未经充分调息又强行战斗,此刻脸色依旧苍白,气息虚弱。
他默默地望着祠堂前那片空地,昨天这里还躺着他儿时玩伴的尸体。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又似乎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些一起掏鸟窝、下河摸鱼、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栓子、狗蛋、二妞……那些鲜活的笑脸,如今已天人永隔。
刘雯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心中充满了心疼和担忧。她知道身边这个男人看似跳脱不羁,实则重情重义。她听说,男孩总要经历一些大事,才会真正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人。她觉得,浩然此刻正在经历这种痛苦的蜕变。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只能这样静静地陪着他,希望能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心中一丝阴霾。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节哀”、“他们会安息的”之类的话,却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她斟酌词句时,只听身边的钟浩然,望着那历经大战却依旧巍然耸立、甚至连瓦片都没掉几片的古老祠堂,嘴边下意识地、轻声地呢喃道:
“栓子……狗蛋……二妞……这特么的祠堂真牛啊……昨天打得那么狠,房梁都没歪一下?这啥木头做的?回头得问问俺爷……”
刘雯:“???”
她愣了两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钟浩然那副摸着下巴、一脸认真研究祠堂建筑结构的表情,哪里有一丝一毫她想象中的悲伤欲绝、痛彻心扉、深刻反思?!
合着自己刚才那满腔的心疼、安慰、陪伴成长的情绪……全都喂了狗?!
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根本不是来这里伤春悲秋怀念逝者的!他纯粹是好奇这祠堂为什么这么结实没被打倒?!
一股难以形容的怒火“噌”地一下从刘雯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疼瞬间转化为滔天的愤怒!
“钟——浩——然!!!”一声足以震落屋檐灰尘的愤怒咆哮,猛地从刘雯喉咙里爆发出来!
“啊?雯雯,咋了?”钟浩然被吓了一跳,一脸茫然和无辜地转过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温柔似水的女朋友突然就火山爆发了。
迎接他的,是刘雯如同雨点般落下的粉拳虽然没什么力气,但气势十足和愤怒的控诉:“我让你牛!我让你看房梁!我让你没心没肺!我打死你个混蛋!人家那么伤心!你居然在想这个!气死我了!啊啊啊!”
钟浩然被打得抱头鼠窜虽然因为伤势也窜不快,嘴里还在辩解:“哎呦!别打别打!疼啊!我说的是事实嘛!这祠堂确实很牛啊……哎呦!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雯雯……”
清晨的薄雾中,悲恸的唢呐声远去,厚厚的纸钱铺满街道,两个老人在门口斗嘴,一对年轻男女在祠堂前“打情骂俏”……生与死,悲与欢,绝望与生机,在这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土地上,以一种奇异而真实的方式交织着。
生活总要继续,而钟家人,似乎总有一种将悲伤深藏心底,用逗比面对世界的独特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