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行政楼后的阴影区域,直到冲进教学楼喧闹的走廊,被下午课间涌动的人潮包裹,才敢停下来,扶着墙壁,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
周围是嘈杂的谈笑、追逐打闹,这些曾经寻常的声音此刻却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隔着一层名为恐惧的厚重玻璃。
没有人注意我们三个的狼狈——沾满灰尘草屑的衣服,我额头上那抹已经干涸发暗、却依旧刺眼的血迹,以及我们眼中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惊惶。
“那血……”赵磊死死盯着我的额头,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抬手用力擦拭,皮肤火辣辣地疼,但那暗红色的印记仿佛渗入了纹理,顽固地残留着痕迹,更像一个烙印。
鼻腔里似乎还萦绕着那股铁锈般的腥气。
班长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别擦了!先离开这里。”
我们躲进了最拥挤的洗手间,在水龙头的哗哗声和进出的同学疑惑的目光中,我发疯般地冲洗额头,直到皮肤泛红破皮,那印记才似乎淡去,但那种冰冷的、粘稠的触感,却像毒蛇一样盘踞在记忆里,挥之不去。
“它知道我们在查它。”班长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脸色灰败,“那滴血是警告。我们在档案室看到的东西,触怒它了。”
“长期、多次、性质恶劣。”赵磊喃喃重复着那九个字,眼神空洞,“我们是不是不该知道这些?”
“不知道就能逃掉吗?”班长反问,声音里带着一种绝望的尖锐,“周薇、李敏、孙宇…他们知道什么?不一样…”他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懂。
沉默笼罩了我们。
水流声显得格外刺耳。
“不对,”我猛地抬起头,水珠从发梢滴落,“如果它只是想灭口,刚才在档案室,我们根本跑不掉。那扇门它自己开了。”
班长和赵磊同时看向我,眼神一凛。
“它放我们走了。”我继续说着,心脏因为这个发现而蜷缩起来,“而且,它留下了‘标记’。”我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它不是简单地要我们死。
它有着更明确,更残忍的目的。
“它在玩我们。”赵磊的声音带着哭腔,“像猫抓老鼠……”
“或者,”班长眼神闪烁,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在他眼中成型,“它在让我们‘看清’,看清它的痛苦,它的怨恨就像它当年一样。”
长期、多次、性质恶劣。
这九个字背后,是怎样的绝望,才能让一个花季少女选择在那棵榕树下结束一切?
又是怎样的怨恨,才能让这份绝望跨越二十年的时光,化为如此狰狞不散的恶灵?
我们触碰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而冰山下埋葬的真相,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加黑暗。
林秀娟要的,或许不仅仅是当年施暴者的命,她还要有人记住,有人“见证”,有人感同身受她的痛苦。
那滴血,不是结束的警告,而是更深纠缠的开始。
放学铃声响起,我们随着人流麻木地移动。
走出教学楼,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不可避免地,我们又看到了那棵老榕树。
它静静地矗立在暮色中,披着晚霞,竟有一种诡异的、静谧的美。
垂落的气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然后,我看到,在榕树最低矮的一根枝桠上,靠近我们昨晚站立的地方,挂着一小块布条。
颜色很旧,像是从某种衣物上撕扯下来的,边缘参差不齐。
在傍晚的风里,它孤零零地飘荡着。
那布条的颜色和档案室学籍卡照片上,林秀娟校服领口的镶边颜色,一模一样。
它在那里。
提醒着我们。
无论我们逃到哪里,无论我们是否“看清”,它都在那里。
等待着下一次的嘶啦,嘶啦…声,在某个无法预料的时刻,再次响起。
而下一个被挂上去的,会是谁?
那根悬挂的旧布条,像一记无声的丧钟,敲碎了我们最后一点侥幸。
它不只是在提醒,更像是一个宣告——宣告我们无处可逃,宣告游戏进入了新的阶段。
恐慌不再仅仅局限于我们几个知情者。
它开始像瘟疫一样,借助那无所不在的梳头噩梦,在校园里隐秘而迅速地传播。
课堂上,时常有人突然从瞌睡中惊醒,脸色惨白,冷汗涔涔;食堂里,窃窃私语的内容越来越多地涉及“梳头”、“旧校服”和“榕树”;甚至有人开始请假,理由千奇百怪,但眼底的惊惶如出一辙。
“不能再这样了!”班长用力捶了一下课桌,指节发白,“我们必须主动做点什么,在她把所有人都拖垮之前!”他的眼神里有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档案室那晚的经历显然将他逼到了极限。
“还能做什么?”赵磊的声音带着麻木的绝望,“去找她谈判?像上次一样?孙宇的下场你没看见吗?”
“不是谈判!”班长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是‘安抚’,或者说是‘交易’。”
他提出一个更加荒诞而危险的计划:模仿古老仪式,准备“祭品”,在榕树下进行一场正式的“祭祀”,祈求林秀娟的怨念平息。
“祭品?”我感到一阵反胃,“用什么?难道……”
“不是那种!”班长打断我,表情扭曲,“是象征性的!她生前可能缺少的,或者她怨恨的东西,比如,新的文具,干净的校服,甚至道歉的信。”
这个提议听起来如此幼稚,如此不切实际,但在这种集体性的精神崩溃边缘,它竟成了唯一能抓住的、看似“主动”的稻草。
绝望的人群容易盲从,尤其是在有人站出来,提出一个看似可行的方案时,哪怕这个方案本身漏洞百出,危险重重。
班长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旧的桐木盒子,据说能“封存”意念。
我们几个核心的、被深度卷入的人,被迫写下了措辞含糊的“忏悔信”和“祈愿文”,内容无非是祈求安宁,承诺铭记。
有人偷偷放进了新的铅笔和橡皮,有人贡献了自己备用的、洗得发白的旧款校服领巾——那是根据档案室照片仿制的。所有这些,都被郑重其事地放入木盒。
整个过程弥漫着一种诡异的、自欺欺人的庄重感。
没有人真的相信这有用,但每个人都拼命地想让自己相信。
仪式再次被定在夜深人静时。
这一次,聚集在榕树下的人比上次更多了。
除了我们这几个“元老”,还有七八个被噩梦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学生。
他们眼中燃烧着一种混合了恐惧和希望的、不正常的光。
月光依旧惨白。
榕树垂落的气根在夜风中微微摇晃,像无数等待狩猎的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