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默同居半年了。
他人如其名,安静,沉稳,像一座默默守护我的山。
我们的生活节奏合拍,爱好相近,甚至连吃饭的口味都出奇一致。
朋友们都说我捡到了宝,我也这么觉得。
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让我微微蹙眉的地方,那就是他那个雷打不动的睡前仪式。
每晚临睡前,他一定会把我们卧室那把唯一的软垫椅子从书桌旁拖过来,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尾,正对着床。
然后,他会从衣柜顶上拿出那个专用的、有点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的鹅绒枕头,小心翼翼地放在椅座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会心满意足地躺到我身边,关上台灯,在一片黑暗中轻声道一句:“晚安,小悠。”
最初,我以为这只是他的个人怪癖,或许是为了放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但椅子是正对着床的,放衣服显然不方便。
终于有一天,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在他摆放枕头时问道:“默,你为什么每天都要这样?”
他的手顿了顿,在昏暗的床头灯光下,侧脸显得格外柔和,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
“习惯了吧,”他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回忆的悠远,“从小就这样,觉得……这样睡着比较有安全感。”
“安全感?”我失笑,“放把椅子就有安全感?难道还能帮你挡住噩梦不成?”
陈默转过身,摸了摸我的头发,眼神在灯光下有些深邃,笑了笑:“嗯,或许吧。别多想,睡吧。”
他那温和的解释像一层薄纱,暂时掩盖了我的疑虑。之后的日子,我渐渐习惯了这把 nightly visitor(夜夜来访的椅子)。
有时半夜醒来,模糊的视线中看到那把空荡荡的椅子沐浴在月光里,心里会莫名咯噔一下,但转身看到身边熟睡的陈默,那点细微的不安又会悄然散去。
他睡得很沉,很安稳,仿佛那把椅子真的给了他莫大的庇护。
直到上个周末,我们回他老家吃饭。
陈默的老家是城郊的一栋老房子,带着一种被时光浸润的温润木质气息。
饭后,他在厨房帮母亲收拾,我则被客厅壁炉架上厚厚一摞相册吸引了目光。
我抽出一本最旧的,牛皮封面已经磨损发白。里面是陈默小时候的照片,虎头虎脑的,可爱极了。
我笑着翻看,直到指尖停在一张全家福上。
照片像是在老房子的这个客厅拍的。
年轻的陈爸爸和陈妈妈并肩站着,笑容幸福。
年幼的陈默,大约只有四五岁,被一个穿着深色盘扣上衣、面容慈祥的老人抱在怀里。
那应该是他去世多年的奶奶。
我的目光落在奶奶身上,然后,像是一道冰锥骤然刺入脊椎,我的血液在那一刻几乎凝固了。
奶奶坐着。
她坐的不是沙发,而是一把木质靠背椅。
椅子样式很旧,但和我卧室里那把 daily ritual(每日仪式)的椅子,在轮廓上惊人地相似。
而最让我浑身汗毛倒竖的是——
奶奶的怀里,抱着小陈默。而她的腰后,正垫着一个枕头。
那个枕头塞在她和椅背之间,为了让她坐得更舒服,也是为了让她能更稳当地抱住怀里的胖孙子。
和我卧室里那把椅子上的枕头,摆放的位置、意图,几乎一模一样。
“看什么呢?”陈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擦着手,笑着走近。
我猛地一颤,相册差点脱手。我指着那张照片,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默……这,这是奶奶?”
“是啊,”陈默的眼神柔和下来,充满怀念,“我小时候她最疼我了。可惜走得太早……”
我的指尖冰冷,点着那张椅子:“你……你晚上的那个习惯……是不是,是不是在学这个?”
陈默凑近了些,仔细看着照片,脸上的表情有片刻的凝滞。
随即,他笑了起来,是一种仿佛恍然大悟的、轻松的笑。
“哦!你说这个啊!”他拍了下额头,“你要不说我都忘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小时候奶奶总这么抱着我,后来她走了,我可能是不习惯,就开始模仿这个场景……久而久之就成习惯了。难怪你说有安全感,原来是根植在记忆里了。”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逻辑缜密,完美地消解了所有诡异的气氛。
他甚至还调侃了自己几句,说没想到小时候这么依赖奶奶。
是啊,一个孩子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化作了这样一个仪式性的习惯,听起来多么温情,多么顺理成章。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似乎完全接受了这个说法,甚至为自己之前的胡思乱想感到好笑。
夜晚如期而至。
陈默和往常一样,拖过椅子,放好枕头,关灯睡觉。
黑暗中,他呼吸平稳,似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但我却失眠了。
月光比任何一晚都要亮,惨白地透过窗帘缝隙,正好照在那把椅子上。
那个洁白的枕头静静地躺在椅座中央,像一张等待填充的空白的脸。
“我可能是不习惯,就开始模仿这个场景……”
陈默傍晚那轻松的话语在我脑海里回荡,但每一个字,都开始变调,变得冰冷。
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模仿?
他模仿的是“奶奶抱着他”的温暖场景。那么,他模仿的对象,应该是奶奶怀里的那个“自己”才对。
他应该做的,是抱着一个玩偶躺在床上,而不是……而不是制造一个“空位”出来。
那把椅子,那个枕头。它们还原的不是“被怀抱”的记忆。
它们还原的,分明是奶奶的视角。
是奶奶坐着的位置,是奶奶看到的景象——正对着床,看着床上熟睡的孩子。
他现在仍然在还原这个视角。
那么,在他……或者在某些“东西”的眼里,此刻的床上,看到的又是什么?
是我和他吗?
还是……只有我?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从头皮到脚心一片冰凉。
我猛地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把空椅子。
月光下,那把椅子不再是空的。
我仿佛看到一团模糊的、深色的轮廓,像一个佝偻着的身影,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枕头恰到好处地垫在它的腰后。它一动不动,面朝着床,面朝着我。
在注视着。
一直在注视着。
陈默均匀的呼吸声在我耳边响起,他睡得无比香甜,无比安稳。
仿佛有一个守护神,正坐在床尾,替他阻挡一切噩梦。
而那个守护神,也正一并“守护”着我。
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指尖都无法动弹。恐惧像潮水般淹没了我。
我终于明白,他那句“晚安,小悠”,或许从来都不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
黑暗中,我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把椅子,直到月光慢慢移开,直到黎明前的黑暗将一切轮廓吞噬。
那一夜,无比漫长。
第二天,陈默醒来,神清气爽,看着我浓重的黑眼圈,关心地问:“没睡好?”
我看着他温柔依旧的脸,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床尾的那把椅子。它现在看起来就是一把普通的椅子。
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我不敢问。
我不敢问他,在他眼中,这个仪式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更不敢问他,在他每晚那声温柔的“晚安”里,到底夹杂着谁的回音。
那把椅子,至今还放在我们的卧室里。
每晚,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