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年,七月十三日,苏市客运站。
此时,已经下午三点钟,大巴车上的戴圆圆尽责地掀开肖燕脸上的草帽,撕掉她额上的睡睡符。
“小燕,车停了,我们赶紧下去上厕所。”
“好……”肖燕睁开眼睛屏住呼吸,忍着不适,快速地往车门挤。
下了车,空气中混浊的味道也没有比车上好到哪里,想吐又吐不出来,头晕晕乎乎的,睡了差不多五个小时,脖子僵了,屁股麻了,更加难受。
“老陈,你看着包,我带两个孩子上厕所。”崔金花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往厕所奔。
女厕门口排了好长的队,似乎门口有吵架的,导致队伍停滞不前。
“快点快点,不就五毛钱嘛,你不上厕所我们还要上……”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快熬不住了……”
“什么人啊?没钱就别出门,在厕所门口张牙舞爪的干什么?”
“再不快点,我车赶不上了……”
“……”
队伍中各个地方的方言都有,全是抱怨那个舍不得五毛钱堵在厕所门口和工作人员理论的中年妇女。
好不容易来了个执法的女同志,好言相劝把这个中年妇女带到了旁边,队伍才有序地进出。
终于到了崔金花三人,她快速地往箱子里扔了一块五毛钱,捂着鼻子进去了。
厕所内的环境属实一言难尽,到处是丢弃的纸团还有不明液体,坑位只有低矮的瓷砖墙没有门。三个人踮着脚尖,抢占了一个坑位。肖燕倒是不太急,就等了会儿。
戴圆圆刚拉着裤子下来,一个白色的人影抢在肖燕的前头火速钻进墙内,“小姑娘,我快尿裤子里了,麻烦了……”
肖燕捏着鼻子,翻了个白眼,在这里排队的哪个不是快把膀胱憋炸了,但凡不那么急的,都不会上这个要价五毛钱的脏乱差的公共厕所。她们镇上车站的公厕才收一毛钱,还有小木门。
“金花奶奶,你和圆圆到门口等吧。”
厕所里面人也不少,崔金花点点头带着戴圆圆赶紧出了厕所大门。
那个女人终于好了,站起来提裤子。肖燕透过草帽瞄了一眼,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不黑但也不白,脸上有几个雀斑,扎着低马尾,白色带波点的短袖衬衫,黑色的半腿裤,腰间还有皮带。
特么的,就不能下来扎皮带吗?
终于等她理好裤腰带,肖燕的膀胱已经开始叫嚣了,她瞄到身后的人似乎要准备冲刺,赶紧一伸手把那个女人拉下来,大跨步进去脱裤子蹲下一气呵成。
出门在外不能脸皮太薄,不然气饱了膀胱也炸了。
站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处,肖燕都想赖着不走了,上车又是一个煎熬的过程。
是什么让她破除晕车的恐惧决定暑假故地重游?
理由一:戴圆圆这一次回鸟村就不回南泽镇了。因为她原来的爸爸和爷爷奶奶要被放回来,陈美芳害怕那三人万一又拿亲情要挟孩子,所以崔金花干脆一咬牙,把房子租了出去,全家搬到鸟村。戴圆圆眼睛都哭肿了,希望肖燕暑假到鸟村玩,肖家人都特别赞成。
理由二:翟十全身体全好了。但是他老家那个神婆让翟老板在南泽镇这个特别旺他们家的地方给孩子认一个干妈。翟老板娘首先想到了许兰凤。可是许兰凤拒绝了,说父亲刚过世,还在孝期。
其实最主要原因是翟家有九个女儿,各个围着翟十全转,连最小的翟九美手臂上都是掐青,可想而知,这个儿子在他们家多珍贵。万一认了这个干儿子,自己两个姑娘受委屈怎么办?
肖燕倒不是因为这个理由决定跑出来,而是翟家找不着合适的干妈病急乱投医,居然打算认人民桥下的这条留夏河做干妈。
离了个大谱了,从来没听说过这么认干妈的,南泽镇都是认的人,实实在在的人,而不是非人类。
仪式就在明天举行,除了翟老板,居然还冒出来几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人家也要一起认干妈。
水鬼大人表示非常惊恐。她才十三岁,怎么就多出来那么多孝子贤孙。
万一在仪式现场,那么多孩子喊干妈,自己一个收不住答应一声,那就玩鸟。
理由三:自从外公离世以后,她确实非常想回去看看,离开鸟村六年了,她怕有的人等不了那么久,可能再不见就真的不见了。所以,她想给鸟村的爷爷奶奶们一个surprise,这趟行程可是保密的。
“小燕,外公买了冰棍,我们吃完上车吧!”戴圆圆把一根奶白的的冰棍塞到肖燕手里,“还有三个小时就到杭市了。”
“时间还早,不急,你们慢慢吃!”陈国民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十五分钟。
“谢谢陈爷爷……圆圆我们今晚住市区,你爸爸妈妈知不知道?”
“外婆打电话说我们明天出发,所以,明天去鸟村肯定能给爷爷一个惊喜。”
肖燕舔着冰棍,冰凉的感觉一下子冲散了不适。
突然一阵嘈杂声传来,在肖燕的左前方似乎有人发生了争执,听声音似乎是一男一女。
男人女人的争执像磁铁般吸引了风尘仆仆赶路的群众,中国人骨子里那股爱吃瓜的天性让大家迅速形成包围圈。
戴圆圆拽着肖燕,像两尾灵活的鱼,挤到了最内圈。
那个哭诉的男人又高又瘦,皮肤被晒得黝黑,廉价的蓝色汗衫领口洗得松垮变形,隐隐发白。鼻涕眼泪混在一起,”爱芳……你跟我回家吧……咱们在乡下都摆酒了……那一万块彩礼是俺爹妈攒了一辈子的钱,金镯子是奶奶传下来的……”
他伸手去拽女人,那个女人高喊“救命”,然后触电般躲开,于是他只能拽着女人的行李包不放。
肖燕一愣,这个女人不就是刚刚抢厕所的女人吗?
此刻这个女人像个极度受惊的小鸟,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紧张得语无伦次:“不是……我不叫爱芳……求求你……救命……”
看客们有人劝说,有人质疑,戴圆圆紧紧拉着肖燕的手,“人贩子,肯定是人贩子……”
“光天化日抢人?”一个穿着白背心的壮硕男人大吼一声,铁钳般的手臂猛地从后锁住哭泣男人的喉咙,将他摔倒在地,膝盖顶住后背。
“谢谢……谢谢大家……”女人带着哭腔鞠躬,然后拎起行李包火速跑到检票口。
两名执法人员顺着指引拨开人群,向见义勇为的男人敬了个礼,然后带走了还在疯狂挣扎的哭泣男人。
骚动平息,看客们渐渐散去。
“还有五分钟,快点……”崔金花拉过两个孩子的手,“出门在外,怎么能乱跑……万一人贩子把你们打晕了带走怎么办?”
过了检票口,肖燕扭头做了个深呼吸,目光无意间扫过旁边那辆大巴车的队伍,猛然顿住——
那个“见义勇为”正亲密地搂着“爱芳”,虽然两人都带着帽子,“见义勇为”还换了黑色汗衫,但是肖燕视力好啊!
在踏上大巴车的那一刻,肖燕笑了,剑指像绕毛线一样在虚空中缠着几丝小东西偷偷塞进自己的随身布袋子里。
圆圆的小幸运牌——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