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
霜气凝在临安城头的青砖缝里,日头像块冻硬的玉。
城门哨兵跺着发麻的脚,呵出的白气刚离口就散了。
他眯着眼,习惯性往东南官道尽头扫。
——冻土、枯苇、几只寒鸦扑棱棱飞起。
黑点。
先是几个,很快连成一片,蠕动着,像泼在灰布上的浓墨。
“是叛军吗?!他们杀过来了吗?”
旁边新来的小卒声音发颤,手里的长矛差点拿不稳。
老兵一把按住他胳膊,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
“慌个屁!给老子看仔细了!”
风卷着尘土,送来隐约的脚步声,沉重,杂乱。
近了。
更近了。
残破的旗帜在寒风里猎猎作响,勉强能辨出半个“宋”字,还有……禁军的玄色号衣!
“是宋字旗!是官军回来了!后面……后面是周大人!还有林家老二!”
老兵嗓子劈了叉,吼得城楼都震了三震。
城门“吱嘎嘎”洞开。
孙九思得到消息,马上赶到城门下,月白锦袍扫过冻硬的泥地。
打头的周宪、林云舟、赵康等人下马。
孙九思几步抢到队伍最前,一把抓住周宪的胳膊,力道大得吓人。
“好!好!周大人辛苦!”
孙九思的声音哑得厉害,目光飞快扫过林云舟肩头洇血的绷带。
周宪咧嘴嘶了一声,拱手。
“孙大人,幸不辱命。”
孙九思没再多言,拍了拍他的肩,又转向旁边的林云舟和赵康。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孙九思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喟叹。
周宪眼眶通红,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用力点头。
林云舟则挺直了腰板,嬉笑着问。
“孙大人,晚上可有什么牙祭?兄弟们只想好好吃一顿。”
孙九思哈哈一笑。
“放心。你们出发前就准备下了。”
消息像滚油里泼了水,瞬间炸开。
“那个林家二少爷没死,活着回来了!”
“还带了鹰愁涧的禁军队伍来!”
“粮草是咱们的人烧的!”
“那帮反贼也吃了大亏。”
死气沉沉的临安城,活了。
街巷里涌出人影,缩着脖子,揣着手,挤在路边,踮着脚看。
不知谁先起的头,“好”“英雄!”的夸赞声在他们入城的一路上响起来。
人们自动的沿路围观,都想看看是些什么英雄能从几万的反贼中杀回来。
女眷们则要看看那位被吹的传奇色彩的林家二少爷,究竟是怎样俊俏?又是举子,又是杀贼的英雄是怎样的风神姿色。
广成寺后的那一排临时隔出的厢房,消息还来不及传到这里。
林云舟踏进门槛时,脚步有些虚浮。
连日奔袭,肩上箭伤未愈,全凭一口气撑着。
林崇礼跟阿福一道搬着新分配的几十斤柴火,这年头连木柴也成了紧缺货。
这回逃难进城,林家把先前家里的几个下人全遣散了,让他们各自逃命。
主母沈氏坐在一旁,跟姨娘一道浣洗衣裳。
姨娘绞着衣角,眼圈红肿。
听说官军大溃败,一片尸山血海,弄得几日里茶饭不思。
“爹,娘,姨娘。”林云舟嗓子干得冒烟,声音嘶哑。
林崇礼猛地回身睁开眼,浑浊的眼里爆出光,手里的木柴掉了一地。
姨娘“哇”地一声哭出来,扑上前,也顾不得礼数,双手在林云舟脸上、胳膊上胡乱摸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舟儿!我的舟儿!你可算回来了!伤着哪了?疼不疼?让娘看看……”
“姨娘,我没事。”林云舟想扯个笑安抚她,被她碰着的右肩伤处却生疼。
沈氏也站起身,也是欢欣鼓舞。
“老二!快坐下歇歇!厨房熬了参汤,一直温着呢!”
她目光扫过林云舟肩头的血迹,飞快移开,招呼阿福,“快!给二少爷端汤来!”
就在这时,一道鹅黄色的身影旋风般从侧门冲了进来!
她方才在后院跟其他的女眷们拾柴。
“云舟哥哥——!”
宋婉儿跑得钗环散乱,脸颊通红,眼里全是泪。
她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林云舟怀里,双臂死死环住他的腰,轻声啜泣。
“呜呜呜……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你回不来了!他们说派出去的官军都死光了……呜呜呜……”
温香软玉撞了满怀,带着少女特有的馨香和滚烫的泪水。
林云舟浑身一僵,下意识想推开,手臂抬到一半,又顿住了。
他有些无措地看向回廊方向。
寺庙厢房回廊的月洞门边,一道素白的身影静静立着。
赵清璃扶着冰凉的廊柱,远远的望着他。
隔着庭院,隔着攒动的人影,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那个一身风尘、肩头染血的少年身上。
他瘦了,黑了,下巴上冒出青茬,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
变得更有男子气概了。
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沉沉落回实处。
不管他此刻拥谁入怀,他一切安好便行了。
一丝暖意,悄然漫上她清冷的眼底。
她抬手,似乎拢了拢鬓边并不存在的碎发,动作从容,仿佛庭院里的悲喜与她无关。
林云舟心头莫名一空,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宋婉儿,叹了口气,终究没推开。
抬手,略显僵硬地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声音带着点无奈。
宋婉儿抬起泪眼,抽抽噎噎:“你骗人!你肩上……肩上还在流血!”
姨娘这才惊觉,又是一阵心肝肉疼的哭喊,催着人去请大夫。
正厅里更乱了。
林云舟被按坐在椅子上,柳姨娘和宋婉儿一左一右围着他,一个抹泪,一个递汤。
沈氏指挥着阿福收拾他的房间,林崇礼坐在一旁,看着儿子,老泪纵横。
林云舟应付着,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回廊。
那里,空空如也。
他端起汤,滚烫的汤水滑过喉咙。
他放下碗,借口尿遁。
穿过月亮门,绕过几垄菜田,脚步在通往郡主暂居那排厢房的碎石小径上顿住。
腊梅开得正好,几枝斜逸出来,嫩黄的花苞上凝着霜。
赵清璃就站在一株老梅树下,背对着他,仰头望着枝头几点寒蕊。
素白的斗篷裹着纤细的身形,风帽边缘一圈雪白的狐毛,衬得侧脸如玉。
林云舟放轻脚步走过去。
踩断了一截枯枝。
“咔嚓。”
赵清璃没回头,声音清清淡淡,像梅蕊上的霜:“受伤了没?”
“无妨,一点小伤。”
林云舟应了一声,走到她身侧,也仰头看那梅花。
“在反贼窝里待了几天,去了趟鹰愁涧把一千多禁军弟兄带出来了。要不是姓顾的,我都能带出来。”
后一句,明显又在吹牛了。
“看把你能的。”
赵清璃转回头,继续看梅:“反贼人多势众,你能活着回来已是运气。”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往前又挪了半步,几乎能闻到她斗篷上清冽的冷梅香。
“那个……多亏了你临行前送我的金疮药,这几日伤口才好的快,我才跑的回来……”
话未出口,身后传来宋婉儿清脆又带着点焦急的喊声。
“云舟哥哥!叔父请的大夫来了!姨娘让你快回去换药!”
赵清璃收回手,拢了拢斗篷,转身:“去吧。”
她从他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寒的风。
林云舟看着她素白的背影消失在厢房门口,那句卡在喉咙里的话,终究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