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年的第一天。
雪粒子打在亭角,簌簌作响。
城东三里亭,立在沉沉暮色里。
亭中石桌上,晨光映着对面汪和尚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书呢?”
汪和尚声音不高,透着股阴邪。
林云舟没说话,从拢着的袖子中拿出书,轻轻放在石桌上。
露出里面蓝布书封,几个遒劲的墨字——《武经总要》。
汪和尚眼中精光一闪,伸手去拿。
林云舟的手却更快一步,按在了书上。
汪和尚翻了几页,里面的文字是一些闻所未闻的奇异字样,虽是方块字,却长得奇奇怪怪,一个也不认识。
“这——这什么东西?”
“这是金国的女真文版本。”
汪和尚吹胡子瞪眼。
“你之前说就是看的这本金国的译本?”
“对啊。”他抬眼,哈哈大笑。
“你看得懂女真文字?”
“不懂。我就看插图自己琢磨。”
“哈哈!”汪和尚收回手,抚掌大笑,“你小子拿我寻开心是吧!”
“岂敢?”林云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
“你是大国师。我是只有这金国的译本。”
汪和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堆起更深的寒意。
“林云舟,你这小子机灵。跟我对脾气。圣主说了,他是爱才之人。你投诚过来,打下临安城,就封你当临安王!”
“我对当官没兴趣。就算要当,也是堂堂正正考个功名,做大宋的官。”
“林公子,识时务者为俊杰。圣主雄兵压境,临安已是囊中之物。破城之后……”
他声音压低,带着毒蛇般的阴冷。
“圣主有令,屠城三日,鸡犬不留!我念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才给你指条活路。趁早带着你林家人,逃命去吧!”
屠城!
两个字像重锤砸在林云舟心口。
他眼前仿佛闪过火光冲天、哀嚎遍野的景象,林家,柳家,还有许多普普通通的临安百家姓,都要惨遭屠戮。
一股血气直冲脑门。
亭外风雪更急了。
林云舟直视汪和尚那双阴鸷的眼,一字一句告诉他。
“临安,是临安人的临安。不是什么牛鬼蛇神,想拿就能拿走的。”
汪和尚眯起眼。
“哦?那就试试?”
“这书你还要不要?不要,我拿回去糊窗!”
林云舟站起身,拿起桌上的书,被汪和尚压住。
“要要!曾公的书被朝廷禁过一次,现在已是绝版了。”
林云舟又要开始表演了。
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
“还有个事,你那些伏牛怪……有个要命的毛病,你自己还没发现吧?”
汪和尚瞳孔骤然一缩:“什么毛病?!”
“等你战败被俘的时候我告诉你!”
林云舟不再看他,转身大步走出凉亭,身影迅速没入风雪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句飘散在风里的话:
“要来攻城,随时恭候。”
风雪呼啸,卷起他的衣袍。
汪和尚盯着他消失的方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猛地一掌拍在石桌上。
“毛病?什么毛病?!臭小子,你回来说清楚!”
汪和尚回到中军,盘膝坐在中军大帐的虎皮褥子上。
面前摊着伏牛怪的结构图。
他眉心拧成个疙瘩,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铁甲。
林云舟那句“要命问题”像根毒刺,扎在他脑子里,拔不出,咽不下。
“国师,圣主问,”
亲卫统领撩帘进来。
“各营伏牛怪已查验三遍,机括、撞木、铁皮覆甲皆完好,兵士操练亦熟。何时攻城?”
汪和尚眼皮都没抬,声音沙哑:“再等等。”
“等?”
统领愕然,“将士们士气正盛,一鼓作气……”
“让你等就等!”
汪和尚猛地抬眼,眸中凶光毕露。
“传令下去,所有伏牛怪关节榫卯处,再给我裹三层熟牛皮!缝隙用鱼胶填死!快去!”
统领被他吼得一哆嗦,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林云舟那小子,鬼精鬼精的,到底看出了什么破绽?
关节……关节……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烦躁地抓起案上冷透的硬面饼,狠狠咬了一口。
临安县衙二堂,此刻灯火通明。
全城没跑完的、但凡叫的上名号的木匠铁匠、机括师傅,全被孙九思一纸手令连夜薅了过来,由衙役带到府中。
那么多人挤在这不算宽敞的厅堂里,汗味、墨味、刨花木屑味混成一团。
堂中几张大方桌拼成个大台子,上面铺满了画废的图纸、散落的木块零件。
林云舟就站在台子正中央,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截精瘦的小臂。
左手抓着一块刚削好的木楔子,右手捏着支秃头毛笔,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宣纸上飞快勾画。
额角全是汗,眼窝深陷,像烧着两团火。
“这里!这里!”
他猛地直起身,用笔杆重重敲着图纸上一处复杂的联动结构。
“前冲的力道太大,这个转轴榫头根本吃不住!撞三次城门,它自己就得散架!老张头,你那祖传的‘铁木榫’能不能嵌进去?”
被点名的老木匠凑近细看,花白胡子抖了抖。
“二少爷,这……这地方太窄,铁木榫粗了塞不进,细了又顶不住力啊!”
“用硬木!”林云舟声音嘶哑,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
“榫头加长!榫眼加深!外面再给我箍一道铁圈!我就不信……”
“少爷!少爷!”
阿福从人堆里挤进来,手里端着个粗陶碗,“姨娘让送来的参汤,趁热……”
“放那儿!”
林云舟头也不抬,目光死死锁在图纸上,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伏牛怪冲撞时的轨迹。
“老李,你那边投石臂的臂长算出来没有?要能抛三十斤的石弹,砸上城头!”
角落里一个精瘦老头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闻言头大如斗。
“二少爷,三十斤……这得要多长的木头啊!这要如何去破?”
堂内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夹杂着锛凿斧锯的敲打试验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从浓黑变成灰白,又渐渐透亮。
破解伏牛怪的方案提了一个又一个,又被推翻一个又一个。
焦虑像无形的藤蔓,缠绕在每个人心头。
伏牛怪那庞大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临安城上空。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清冽的寒气。
众人下意识抬头。
赵清璃披着一件素绒斗篷,站在门口。
她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是昨夜也没睡好。
她没看旁人,目光径直落在台子中央那个几乎要趴在图纸上的身影上。
堂内嘈杂声为之一静。
林云舟察觉到异样,猛地抬头。
布满血丝的眼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焦躁覆盖。“你怎么来了?这里乱糟糟的……”
“我来看看你们的进展。”
赵清璃走到台边,目光扫过那些凌乱的图纸和零件,最后停在林云舟笔下那狰狞的伏牛怪结构图上。
“这就是汪和尚的攻城利器?”她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嗯。”
林云舟闷声应道,手指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皮糙肉厚,力大无穷,撞城门砸城墙跟玩儿似的。我们试了好几种法子,都破不了它的防……”
他指着图纸一处关节,“尤其是这里,包了铁皮,寻常刀箭根本奈何不了。”
赵清璃微微倾身,仔细看着那关节处的细节。
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混合着淡淡药草香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过来。
林云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关节……”
她轻声重复着,指尖虚虚点在那处包裹严密的铁皮上。
“外面裹得再厚,里面终究是木头吧?”
“是啊!”
旁边一个年轻木匠忍不住插嘴。
“可这关节藏在铁皮壳子里头,咱们的箭射不进去,火烧不着,拿它没辙啊!”
赵清璃抬起眼,看向窗外。天色阴沉,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棱子,在晨光里闪着寒光。
她沉默了片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今年冬天,格外冷些。这木头……冻久了,会不会更脆?”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猛地劈进林云舟混沌的脑子里!
冻久了……更脆?
他浑身剧震,猛地扭头看向赵清璃,眼神亮得吓人,像是饿狼看见了肥羊!
“你说什么?!”
他声音都变了调,一把抓住赵清璃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
堂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齐刷刷看向他们。
赵清璃挣了一下,没挣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松手。”
林云舟这才意识到失态,像被烫到般猛地松开,耳根子瞬间红透,嘴里却连珠炮似的追问:“可外边铁皮包着攻击不到啊。”
赵清璃收回手,拢进袖中,语气波澜不惊,“你之前看的那本曾公亮的《武经总要》里就提过一种方法。叫烟攻脆化+火焰突袭。”
他之前一门心思钻在如何破坏伏牛怪坚固的外壳和巨大的力量上,绞尽脑汁想着加固、对抗,却偏偏忽略了最基础、最要命的东西——构成这庞然大物主体的,终究是木头!
“啥意思?”
他喃喃自语,眼神发直,脑子里却像有无数火花在疯狂碰撞、炸开!
郡主在宣纸上画下示意图。
“书中介绍,以硝石、明矾、硫磺磨粉,与熔融松脂混合冷凝为块状,制成 “毒火弹”。再由旋风炮,向敌方的伏龙谷怪投弹,或者由敢死队用“火鹞”飞索砸去。”
她又补了一句。
“后续还可以投掷“猛火油罐”,脆化的云梯遇烈火,在劫难逃。”
角落里一个一直闷头抽烟的老木匠,猛地一拍大腿,烟袋锅子差点飞出去。
“姑娘刚说的旋风炮,我们可以做!但那个什么毒火弹,怎么弄?”
“孙大人已命人在制作。诸位只需要抓紧打造旋风炮即可!”
另一个铁匠也兴奋地嚷起来,“好啊!”
“可是没有木料和铁具啊?”有人问。
郡主抽出一张方正纸笺,旋风炮所涉模型、尺寸、材料、机关,制作过程,一概写在上面。
“我有张方子,该怎么做写的清清楚楚。给诸位师傅参考!满城百姓安危!拜托了!”
郡主撤回一步,躬身一礼。
在场的匠人们纷纷回礼。
他们自己和全家都身陷危城,自然是全力以赴。
郡主转身面向林云舟。
“此法是否成功,系于一点。”
“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郡主望向他。
“准备时间。如果反贼此刻就攻城,我们神仙也难救。需要你想办法再给他们拖上至少两日。”
林云舟明白她的意思。
“让我去给永乐军布些疑兵?”
是她那句会心的“正是。”
他看着她,眼珠子只转了一圈而已。
“好办!”
赵清璃长睫微颤。
“不许吹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