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广成寺。
昔日的晨钟暮鼓被伤员的呻吟、妇孺的哭泣和匆忙的脚步声取代。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味和汗味。
一排排简陋的草席铺在地上,躺满了从各处退下来的伤兵。
断臂的、破腹的、烧得面目全非的……景象惨不忍睹。
赵清璃正跪在一个腹部被长矛捅穿的年轻士兵身边,手法稳定而迅速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血污和腐肉。
旁边放着热水盆、干净的布条和几种常见的止血草药。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边的碎发。
她恍若未觉,全副心神都在手下这个年轻的生命上。
青黛在一旁帮忙递着东西,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不远处,柳老夫人带着几个柳家女眷在熬煮大锅的汤药,浓重的药味弥漫开来。
林家的沈氏和姨娘则带着丫鬟在分发稀粥和粗面饼子,维持着最基本的秩序。
小辈们在前线奋战,长辈自然不能落后。
但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挥之不去的担心。
孙九思一身风尘,带着两个随从匆匆穿过混乱的人群,来到救护所边缘。
他眉头紧锁,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眼中满是忧色。
他的目光很快锁定了那个素衣忙碌的身影。
“清璃妹妹。”
孙九思走到赵清璃身边,声音低沉。
赵清璃没有抬头,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孙大人。”
声音透过面巾,显得有些闷。
“药材……尤其是金疮药和止血散,快见底了。”
孙九思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压力,“城外被贼军封锁,商路断绝,城内药铺的存货也快被我们征调空了。还有干净的布匹……也不够了。”
赵清璃清理伤口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声音依旧平静。
“知道了。劳烦大人再想想办法,城中的富户……或许还有些存余,能否晓以大义,请他们捐些出来应急?”
孙九思苦笑:“已经派人去各家各户劝募了,杯水车薪。白云观的苏先生倒是送了一些药品和存粮下山。”
赵清璃没说话,只是专注地将捣碎的止血草药敷在士兵的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背,看向孙九思。
“鹰愁涧……有消息吗?”
孙九思摇摇头,脸色更加凝重。
“驿站被切断后,音讯全无。难民带来的杭州告急的消息倒是雪片般飞来,方腊主力攻势凶猛,周边府县自顾不暇,根本无力支援我们临安。接下来的形势会愈加困难。”
他顿了顿,看着赵清璃那双清冷的眼睛,试图捕捉一丝情绪,“……杭州若破,临安便是孤城。届时,所有的压力都会在我们这里。”
赵清璃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满地的伤员,那些充满痛苦和绝望的眼睛。
她重新低下头,走向下一个等待救治的伤兵,声音透过面巾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拼死也要守住。所有人都在传,方腊的永乐军攻一城、屠一城。”
孙九思看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迎着她点头。
他转身,继续去忙城防事宜。
临安城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所有人都卷入其中,挣扎求生。
永乐军大营,中军帐内。
方杰正对着粗糙的舆图凝神思索,一个传令兵疾步而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激动。
“禀圣主!杭州急报!圣公亲率主力,已攻破杭州北面屏障余杭镇!前锋距杭州城不足三十里!狗朝廷派来督战的兵部尚书狗官已经弃城逃去扬州,城内守军大乱!杭州……指日可下!”
“好!!”
方杰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
“大哥神威!天助我也!”他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
“杭州一破,东南半壁震动!临安这弹丸之地,我们也要抓紧拿下!”
他兴奋地在帐内踱了两步,转向一旁侍立的汪和尚。
“军师!鹰愁涧那帮瓮中之鳖,必须尽快解决!拿下他们,我们立刻挥师北上,攻占临安,才能与大哥会师杭州城下!”
汪和尚抬起头,那张枯瘦的脸上带着狂热和专注。
方杰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想起什么,“对了,那个林云舟呢?周宪那边有消息了吗?”
一个亲兵回道,“看他的样子,那周宪似乎有所动摇。”
方杰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这个林云舟倒是个人才……”
方杰重新坐回主位。
杭州的捷报像一剂强心针,让他看到了席卷江南、问鼎天下的曙光。
鹰愁涧,这块最后的绊脚石,必须尽快踢开。
而此刻的鹰愁涧,天寒地冻,人困马乏。
山头冷风抽打在残破的营帐和士兵们褴褛的衣衫上。
五千禁军,曾经汴梁城里的天子亲卫,如今像一群被遗弃的野狗,蜷缩在光秃秃的山顶。
营地里死气沉沉,只有压抑的咳嗽声和痛苦的呻吟偶尔响起。
粮,早就断了。
草根被挖尽了,树皮被剥光了,连战马的皮都被熬成了胶状的糊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天天靠饮冰水充饥。
饥饿像一条毒蛇,噬咬着每个人的肠胃,也吞噬着最后一点士气。
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士兵,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最后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麸皮饼,刚想塞进嘴里,旁边一只枯瘦的手猛地伸过来,一把抢了过去!
“还给我!”年轻士兵目眦欲裂,扑上去撕打。
“老子两天没吃东西了!给我!”抢饼的是个老兵,眼窝深陷,状若疯癫。
两人滚作一团,周围几个同样饿得眼睛发绿的士兵麻木地看着,没有人上前拉架,也没有力气拉架。
绝望的气息,比山风更冷,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顾延年缩在自己的大帐里,裹着厚厚的狐裘,依旧觉得寒气刺骨。
案上放着一碗清可见底的“马肉汤”,飘着几根草根。
他脸色灰败,眼袋浮肿,哪里还有半分杭州知府的威仪?
听着帐外隐约传来的打斗和哭嚎,他烦躁地挥挥手,对身边亲兵低吼。
“去!把那闹事的,拖出去……军法处置!”
声音却透着虚张声势的无力。
亲兵领命出去,很快,外面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随即又恢复了死寂。那死寂,比惨叫更令人心寒。
顾延年颓然坐下,看着碗里浑浊的汤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山间的密探不断传回消息,这几日围在鹰愁涧的叛军不见减少,反倒越围越多。
再这么下去,不用他们打上山,官军自己就垮了。
他整日琢磨,自己那尚书亲家怎么还不派人来救?自己那解元儿子怎么会见父死而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