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天高云淡,金风送爽。
虽然废了爵位,但威势仍在。
在郡主大婚前,不少汴梁城的达官名流都纷纷提前赶来祝贺,为了招待这批贵客,王妃提议开一场雅集。
因为赵宅位于临安城内的眠云巷,遂命名“眠云雅集”。
收到雅集邀约的除了有京城同僚好友,还有临安城里的显贵雅士。
赵宅的赏菊雅集,就设在府邸后园那片临水的“沁芳榭”。
雅集定在了郡主大婚前还有五天的日子。
水榭四面轩窗大开,垂着轻薄的鲛绡纱帘,既挡了秋阳的燥气,又不妨碍观景。
窗外,各色名品秋菊开得正盛,金黄的“狮子头”,雪白的“玉玲珑”,紫红的“醉西施”,团团簇簇,争奇斗艳,映着碧波粼粼的湖水,煞是好看。
水榭内,更是衣香鬓影,丝竹悦耳。
几位受邀的临安府名士、清流子弟,正围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
案上铺着雪白的宣纸,墨香氤氲。
今日雅集的“行首”,白云观的苏怀玉先生,正执笔挥毫。
苏先生一身月白云纹锦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眉目俊朗,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温雅笑意,引得席间几位闺秀频频侧目。
郡主坐在书案一侧,素手执墨锭,正低眉敛目,缓缓地、均匀地研着墨。
她今日穿了一身天水碧的素罗襦裙,外罩一件半透的月白轻纱半臂,乌发松松绾了个随云髻,只簪了一支素银嵌珍珠的步摇,珠串随着她研墨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柔和的光。
顾文轩没来。大婚之前,两人是不能见面的。
客人们都夸两人的姻缘是碧玉妆成。
苏先生笔走龙蛇,一首咏菊的七律跃然纸上。字迹清峻飘逸,引得众人纷纷抚掌赞叹。
“好!苏先生此诗,意境高远,字字珠玑!”
“文采斐然,当为今日魁首!”
“更难得是这字,风骨清奇,颇有右军遗风!”
苏先生搁笔,谦逊一笑,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身旁安静研墨的赵清璃,温声道:“诸位谬赞了。清璃小姐这墨研得极好,浓淡相宜,墨香清冽,倒让在下沾了光。”
赵清璃研墨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并未抬头,只淡淡道:“先生过谦。”
声音清泠,听不出喜怒。
水榭外,靠近假山的一片浓密树丛后。
林云舟压低了头上那顶破旧的竹笠,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身上套着一件半旧的灰褐色粗布短褂,裤腿上还沾着泥点,扮作王府后厨送鲜果的杂役。此刻,他正扒开几片肥大的芭蕉叶,透过缝隙,死死盯着水榭里的情景。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半旧的竹筐,筐里铺着干净的荷叶,上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层金黄油亮、个头饱满的枇杷。每一个枇杷的果蒂处,都用一小块凝固的、半透明的蜂蜡仔细封住——这是他上次翻墙时,得意洋洋地向赵清璃炫耀过的“云舟保鲜法”,说这样能锁住果子的甜润水分,放上三五日都不坏。
当时赵清璃只是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可林云舟总觉得她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认可?
他费了好大劲才寻到这最后一批晚熟的枇杷,又花了半宿功夫一个个仔细封蜡。
混进王府的过程更是惊险,差点被巡夜的护卫当成贼抓了。
此刻,他心跳如擂鼓,手心全是汗,眼睛却一眨不眨地钉在水榭里那个素淡的身影上。
他看到顾文轩对赵清璃那“款款深情”的目光,看到众人将他们视作“郎才女貌”的赞叹,看到赵清璃研墨时那副低眉顺眼、仿佛与顾文轩无比“般配”的模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憋闷,像藤蔓一样缠绕上心头,越收越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攥紧了竹筐的边缘,粗糙的篾条刺得掌心微微发疼。
就在这时,水榭里的赵清璃似乎终于研好了墨。
她放下墨锭,拿起一旁的素白棉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沾染的些许墨迹。
她微微侧过脸,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水榭外那片开得正盛的菊花丛,又掠过假山,最终……在林云舟藏身的这片浓密树丛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那眼神依旧清冷,平静无波。
林云舟的心却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那锐利的目光穿透枝叶,将他狼狈的身影钉在原地。
她……看见他了?
还是……只是随意一瞥?
就在林云舟心乱如麻,几乎要控制不住后退时,赵清璃已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仿佛刚才那一眼真的只是无意识的掠过。她端起手边一盏清茶,小口啜饮,姿态优雅从容。
侍女青黛将果盘端上来。
赵清璃瞥了一眼被蜂腊裹住果蒂的枇杷。
一瞬间,她像被闪电击中。
端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温热的茶水险些泼洒出来。
那熟悉的蜂蜡封口…… 那笨拙却异常用心的手法…… 除了他,还会有谁?
那个在墙头,顶着被摔青的额角,还得意洋洋向她炫耀“云舟保鲜法”的莽撞少年……
那个信誓旦旦说能锁住果子最甜润水分的“废柴”少爷……
他在这里! 他肯定就在附近!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又酸涩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撞得她心口微微发麻。
她猛地抬眼! 不再是刚才的漠然,而是带着一种急切的、不容错辨的探寻!
飞快地、一寸寸地扫过水榭外的每一个角落,绕过每一个来客,搜寻他的身影。
但是,她看不见他。
假山后,林云舟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口气,后背的冷汗几乎浸透了粗布短褂。
他抱着竹筐,又往树丛深处缩了缩,像只等待时机的小兽。
水榭内的雅集还在继续。
苏先生的诗作被众人传阅品评,赞誉之声不绝于耳。他应对得体,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大儒的风范。
席间,晋王爷提议以菊为题联句,苏先生更是当仁不让,起首一句便赢得满堂彩。
赵清璃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添茶,偶尔望向窗外的菊花,神情淡漠,仿佛周遭的热闹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时间一点点流逝。
日头渐渐西斜,将水榭的影子拉得老长。
雅集接近尾声,宾客们三三两两起身,准备移步去花厅用晚宴。
赵清璃也站起身,随着人流往外走。
经过窗边时,她的脚步似乎微微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假山树丛的方向,停留的时间比刚才稍长了些许。
她似乎在寻找什么。
林云舟的心又猛地一跳!他几乎要忍不住抱着竹筐冲出去!
可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王府管事服色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到赵清璃身边,躬身说了几句什么。赵清璃听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随即点了点头,跟着那管事朝另一个方向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花木掩映的游廊深处。
林云舟伸出去一半的脚,又悻悻地缩了回来。
她走了?
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他的枇杷……还没送出去呢!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抱着沉甸甸的竹筐,像抱着一个滚烫的山芋,丢也不是,留也不是。眼看着水榭里的人越来越少,他再待下去,恐怕真要被人发现了。
他咬了咬牙,决定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想办法。
他抱着竹筐,猫着腰,小心翼翼地钻出树丛,沿着假山阴影,想循着来时的偏僻小径溜出去。
刚绕过假山,走到一条相对僻静的青石小路上,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呵斥:
“喂!那个送果子的!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林云舟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两个穿着王府青衣小帽的小厮,正叉着腰站在不远处,一脸狐疑地打量着他。其中一个矮胖些的,眼神尤其不善。
林云舟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低下头,压着嗓子,模仿着杂役粗嘎的声调:“小、小的正要送果子去厨房……”
“厨房?”那矮胖小厮几步走上前,三角眼在他怀里的竹筐上扫了扫,嗤笑一声,“根本不是这个方向!筐里装的什么?鼓鼓囊囊的!该不会顺手牵羊,偷了府里的东西吧?”
“没有!绝对没有!”林云舟连忙辩解,下意识地把竹筐往怀里护了护,“就是些……没送出去的果子……”
“果子?”矮胖小厮显然不信,伸手就去扒拉竹筐,“什么果子?拿出来看看!”
林云舟急了,侧身想躲:“就是些枇杷……”
“枇杷?”矮胖小厮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浓的讥讽和不屑,“就你这副穷酸样,也配给贵人送枇杷?我看你是想浑水摸鱼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猛地用力,狠狠推了林云舟一把!
林云舟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趔趄!
“哐当——!”
一声脆响!
他怀里的竹筐脱手飞出,重重摔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筐盖掀开,里面那些金黄油亮、被他视若珍宝、用蜂蜡仔细封存好的枇杷,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骨碌碌滚落一地!
有的砸在石板上,瞬间裂开,金黄的果肉迸溅出来,沾满了灰尘和碎石;有的滚进了路边的泥水洼里,裹上了一层污浊的泥浆;还有几颗,被那矮胖小厮故意一脚踩上去,“噗嗤”一声,汁液四溅,糊在冰冷的石板上,像一滩绝望的、黏腻的眼泪。
林云舟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心意,在瞬间化为乌有,变得肮脏不堪。
就在这时——
“何事喧哗?”
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自身后响起。
林云舟浑身剧震!
他猛地转过身。
只见赵清璃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站在几步开外的青石小径上。她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匆匆赶来的,呼吸还有些微促,素白的裙裾沾染了些许尘土。
她的目光,先是扫过地上那一片狼藉——摔裂的竹筐,滚落满地的、沾满泥污和碎裂果肉的枇杷,还有那个被踩得稀烂的果子……
然后,她的视线缓缓抬起,落在了林云舟的脸上。
林云舟头上的破竹笠在刚才的推搡中早已歪斜,露出了大半张脸。此刻,那张俊朗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混不吝或嬉皮笑脸,只剩下一种混合着猝不及防撞破狼狈的……难堪。
他的眼睛,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憋屈,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两簇燃烧的火焰,却又在火焰深处,透着一股被冰水浇透的、彻骨的悲凉和绝望。
他就那样直直地看着她,嘴唇紧抿,下颌绷得死紧,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没有当场爆发。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周遭的一切声音——小厮的嗤笑,远处隐约的丝竹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
只剩下满地狼藉的枇杷散发出的、混合着泥土腥气的、微弱的、即将腐败的甜香。
赵清璃的目光,从林云舟那双通红的、燃烧着屈辱火焰的眼睛,缓缓移到他沾满泥点、微微颤抖的手,再落到地上那些沾满污秽、曾经金黄饱满的枇杷上。
她的眼神,依旧是冷的。
可那层冰封的表面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被冰层掩盖,却真实地存在过。
她紧抿的唇线,几不可察地绷得更紧了些。
那矮胖小厮见郡主来了,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像是得了势,指着林云舟的鼻子,尖声告状:“郡主!您来得正好!这个送果子的杂役,鬼鬼祟祟躲在假山后头偷看雅集!小的们盘问他,他还不服气,自己把果子摔了一地!您瞧这满地狼藉,简直污了贵人的眼!小的这就把他轰出去!”
林云舟猛地扭过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那小厮,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像受伤的野兽:“你——!”
“够了。”
赵清璃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林云舟的怒吼和小厮的聒噪。
她缓缓上前一步,目光落在那个趾高气扬的矮胖小厮身上,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
“王府的规矩,何时轮到你来教我?”
那小厮被她看得心头一虚,嚣张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张着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赵清璃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林云舟身上。
然后,她微微侧过脸,对着身后闻声赶来的王府护卫统领,淡淡道:
“是外面来送果子的贩子,不妨事。你们退下吧。”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
他看着她。
看着她清冷无波的侧脸。
看着她对着护卫下令时,那没有丝毫犹豫和波澜的眼神。
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所有小心翼翼的靠近和笨拙的讨好,连同这些沾满泥污的枇杷一样,都成了……笑话。
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她。
赵清璃没再说话。
走过去缓缓蹲下身,颤抖着手,从泥水里捡起一颗还算完整的枇杷。
那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
能捡的,都已经进筐了。
她只看了一眼他。
随即,转过身,裙裾拂过沾着泥污的青石板,头也不回地,朝着灯火通明的花厅方向走去。
背影挺直,清瘦,像一株孤绝的寒梅,迅速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想念啊?哪怕想念入骨,注定没有结果,何必去开花?
王府后园的花灯次第亮起,将水榭映照得如同白昼,丝竹管弦之声重新变得清晰,夹杂着宾客们的欢声笑语,远远传来。
只留下林云舟一个人,僵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