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藏巨门的闷响裹着雪粒撞进衣领时,苏锦言的靴底正碾过半融的冰碴。
溃兵队伍里有三个北戎口音的汉子总往她这边瞥,她垂着的眼尾便又多压下三分慌乱——这是方才阿雪替她描的妆,眉峰刻意描得低,像被人踩进泥里的柳枝。
“医官?”为首的溃兵突然扯住她的药囊,兽皮手套磨得她手腕生疼。
苏锦言踉跄半步,怀里的玉佩烫得几乎要烧穿里衣——那是母亲临终塞给她的,说是能引心火。
此刻心火正顺着血管往上窜,烧得她眼底发疼,却让她的声音更颤得真切:“军爷饶命,我...我真会治伤!
前儿还替你们副帅扎过针...“
“副帅?”那汉子的刀背敲了敲她的肩,“副帅中了你们大夏的蚀骨毒,连北戎最好的巫医都摇头,你个小娘皮能治?”
苏锦言喉间泛起腥甜——前世她就是在这种刀背下断了三根肋骨。
她低头盯着雪地上自己的影子,影子里的眼睛突然淬了冰:“我会心鼎秘法。”
话音未落,四周的溃兵突然静了。
为首的汉子刀背猛地抵住她后颈,冰刃透过粗布衣料刺进皮肉:“心鼎?
你从哪听来的?“
“我娘...我娘是药戎司的杂役。”她攥紧药囊,指节发白,“她临死前说,心鼎能化毒为引...求军爷带我去见巫医大人,我愿用这法子换条活路。”
汉子的刀背松了松。
苏锦言余光瞥见崖边树影里有灰袍闪过——是小萤姐,她的盲眼虽看不见,却能凭声流辨位。
果然,片刻后脚边的雪地上多了道炭痕,被风卷起的雪粒刚要盖住,她便踩了上去。
“绑了。”汉子甩来条牛筋绳,“巫医大人在归藏谷,你要是敢耍花样...”他的刀在她面前划出半道弧,寒光映得她瞳孔收缩。
绳索勒进腕骨时,苏锦言闻到了血锈味——这绳子浸过盐水,越挣越紧。
她任由他们推着往前走,耳尖却捕捉到左侧峭壁传来细微的摩擦声:小萤姐在雪沟里爬行,炭笔在冻土上写字的沙沙声,混着风里的呜咽。
那呜咽声越来越清晰。
转过山坳时,苏锦言抬眼,呼吸陡然一滞——峭壁上悬着座骨塔,数百具干尸倒吊,发须结着冰碴,嘴里都塞着竹管。
风掠过竹管,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呜咽,又混着粗哑的喘息,像无数人挤在狭小的陶罐里说话。
“人哨林。”脚边的雪突然被扒开,小萤姐的炭笔字歪歪扭扭:“他们把死者肺腔当共鸣器,低频声波能传三十里,引残兵自投罗网。”
苏锦言睫毛轻颤。
她闭目凝神,果然有股刺痒顺着耳后往脑仁钻——那是只有心鼎之火才能感应到的低频震动,正像无形的手,在残兵的意识里推揉。
她攥紧掌心的血咒,指甲掐进肉里:前世萧无衍的军队就是这样被引到死地的,那些士兵到死都以为是自己贪生。
“走快点!”守将的马鞭抽在她小腿上,疼得她踉跄。
她借势摔倒,手指触到雪地时迅速抹了把炭灰,在掌心画了个极小的镇声符——这是母亲医经里的,能暂时屏蔽声波干扰。
再抬头时,那些呜咽声便淡了些,像隔了层毛毡。
地底石窟的潮气裹着腐肉味涌来的瞬间,苏锦言打了个寒颤。
洞顶垂着磷火,照出中央高台上那面巨鼓:鼓面暗红如凝固的血,边缘镶着百枚人齿,每颗牙齿都沾着暗褐色的痕迹——是长期浸血的锈。
“鸣颅鼓。”守将踢了她后腰,“巫医大人要见你。”
石窟角落蜷着个老妇,白发结成毡片,身上的麻衣浸透血渍。
苏锦言被推得踉跄时,余光瞥见老妇的舌尖动了动——不是普通的颤动,是长期含物导致的肌肉记忆。
她跪在鼓前,额头抵着冰冷的石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念了句《安魂辞》。
老妇的手指突然抽搐,指甲在地上划出半道痕迹。
苏锦言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摩斯密码,母亲教过她的:“舌...下...”
深夜换岗时,看守的士兵靠在洞壁打盹。
苏锦言蹭到老妇身边,发丝间的细针早已备好。
她轻轻掰开老妇的嘴,舌尖下果然卡着枚铜匙,锈迹里还沾着血。
老妇的眼睛突然睁开,浑浊的眼珠映着她的脸,嘴唇动了动,发出气音:“烧...鼓...”
话音未落,老妇的手垂了下去。
苏锦言摸了摸她的颈侧——没了脉搏。
她把铜匙塞进袖管,喉间发紧:这老妇守了四十年鼓,最后用命给她留了线索。
偏室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时,苏锦言的手心全是汗。
室内堆着半人高的羊皮卷,最上面那卷摊开着,墨迹未干:“永昌十九年冬,采北境疯妇脑髓三十斤,炼‘哀思引’,可使听者自认罪孽深重,甘愿赴死。”
她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世她就是听了这“哀思引”,才会在刑场上觉得自己活该受死——原来那不是悔恨,是被人灌进脑子里的毒!
“啪嗒。”
门外来了脚步声。
苏锦言迅速把卷轴塞进怀里,转身时正撞进一片阴寒。
“今晚要录新曲。”青衣祭司的人耳风铃叮当作响,他提着盏人皮灯,灯油里泡着半凝固的血,“你来唱吗?”
他的指尖抚过她的后颈,苏锦言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她垂眸盯着他腰间的铜铃——每个铜铃里都塞着一截舌头,是被割了舌头的歌姬。
“我...我不会唱战歌。”她缩着肩膀,声音发颤。
“谁要战歌?”祭司的指甲掐进她的下颌,“最痛的声音,是母亲哄孩子的歌谣被扭曲成咒。”他一挥手,两个被剥了上衣的俘虏被拖进来,耳中塞着铜管,“你听——”
洞顶突然落下无数铜珠,砸在鸣颅鼓上。
苏锦言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那是《摇篮曲》的调子,却被战鼓的节奏撕成了碎片。
两个俘虏先是流泪,接着突然暴起,指甲抠进对方的喉咙,血沫混着呜咽喷了满地。
“看见没?”黑暗里传来玄冥子的声音,冰蚕丝面罩在磷火下泛着冷光,“他们以为是自己恨对方,其实是我让他们恨。”
苏锦言的指甲几乎要刺穿掌心。
她望着那两个逐渐没了动静的俘虏,想起前世自己也是这样,被“哀思引”逼得自裁。
心鼎之火突然在胸口炸开,烧得她眼眶发红。
她开口清唱:“月落星沉,娘在等门...针线暖,药香温...”
鸣颅鼓突然震颤。
苏锦言的歌声每拔高一个调,鼓面的裂痕便往中心延伸一寸。
玄冥子的面罩剧烈起伏,他扑过来抓住她的手腕:“这曲...你怎么会?!”
“因为它是写给我娘的。”苏锦言盯着他面罩下发红的眼,“也是写给所有被你们夺走声音的人。”
深夜,苏锦言借更衣之机潜回偏室。
她把卷轴内容在心里默了七遍,又用指尖蘸着血,在袖中画出“逆声引”的共振图——这是用《安魂辞》破“哀思引”的关键。
左眼突然像被针戳了一下。
苏锦言扶着墙喘气,耳边响起无数细碎的声音,像春蚕吃叶,又像无数人在说同一句话:“救我们...烧了它...”
她咬破舌尖,血腥气涌进喉咙。
抬头时,鸣颅鼓的裂痕已经从边缘蔓延到中心,像道狰狞的伤口。
她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心鼎之火还在烧,烧得她脊梁骨发烫。
“你们不用再说了。”她对着鼓轻声道,“我已经听见了。”
话音刚落,鸣颅鼓突然自行震动。
那声音不似之前的闷响,而是凄厉的长鸣,像百魂齐哭,又似天地同悲。
石窟的石壁簌簌落灰,连看守的士兵都捂住耳朵蜷缩在地。
苏锦言望着鼓面越来越大的裂痕,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
她知道,这鼓声会传得很远,远到归藏谷外的残兵营,远到萧无衍所在的中军帐。
天快亮了。
当第一缕天光透过石窟缝隙照进来时,苏锦言看见音狱深处的铁链在发光——那是百名被锁在岩壁上的“声奴”,他们的耳中塞着铜管,眼里全是空洞的灰。
她摸了摸袖中的共振图,又摸了摸怀里的卷轴。
心鼎之火在胸腔里烧得更旺,烧得她眼底泛起红芒。
这一次,她要让所有被夺走声音的人,重新听见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