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窗,卷起案上残页簌簌作响。
苏锦言端坐于灯下,一盏孤灯映着她清冷的侧脸。
面前摊开的是《青囊残篇》最后一卷——泛黄纸页上仅存八个字:“朔夜蚀骨,三载夺魂”。
墨迹干枯如血,笔锋断续,像是写到一半便力竭而止。
她指尖轻抚那八字,指腹摩挲过纸面裂痕,仿佛能触到母亲临终前颤抖的手。
“寒髓毒……”她低喃,声音几乎被风雪吞没,“不是普通的奇毒,而是专为帝王血脉所设的阴杀之术,以寒入髓,潜伏三年,每逢朔夜发作一次,一次比一次深,直至经脉尽毁、心神俱裂。”
她闭了闭眼,脑中闪过前世记忆:孙太医捧着药录向嫡母禀报时那一闪而过的得意眼神;父亲病重那年,御赐金丹入口即化为黑烟;还有萧无衍掌心那道形如蛇咬的旧疤——原来从那时起,阴谋早已布下。
她翻遍仁济堂百年藏书,又托赵掌柜暗中打点太医院老药童,换得几册外流药录残本。
可凡是提及“寒髓引”三字的卷宗,皆被标注“虫蛀霉变”,付之一炬。
连最古老的《毒源考》也只剩半页焦边,上面依稀可见一句:“解法唯二:一曰双生血引,二曰逆经试药。”
她猛地攥紧拳头。
双生解药需至亲之血每日交换服用,世间难寻匹配之人。
而“逆经试药”四字之下,竟被人用朱砂狠狠划去,旁边批注:“悖伦逆理,医者自戕,禁传!”
烛火忽地一跳。
她抬眸望向铜铃,那枚母亲留下的蛇形铃铛正静静悬在梁上,微光流转。
她忽然想起昨夜萧无衍昏死前的模样——冷汗浸透黑袍,十指痉挛如枯枝,银针刺入神庭穴的瞬间,他猛然咳出一口乌黑鲜血,整个人像被抽去筋骨般塌陷下去。
三次施针,三次失败。
不是她医术不够,而是她所知的解法,根本就错了。
前世的记忆,只教她如何救人,却未让她真正理解这毒的本质。
如今残方焚毁,药录失传,线索断尽——
她缓缓摘下腕间玉镯,那是母亲唯一留给她的遗物,通体碧绿,内里似有微光流动。
她将玉镯贴于脉门,闭目凝神。
香炉中沉水香袅袅升起,氤氲成雾。
忽然,一股暖意自腕间蔓延而上,直透心口。
耳畔似有女子断续低语,模糊不清,却又字字入心:“……五行逆推……阴阳倒行……灵枢之门……可启……”
她猛地睁眼,瞳孔骤缩。
“逆经试药……不是以药试人,是以人试药!”
她霍然起身,疾步走向书架,抽出一本破旧残册——《本草辑要·卷七》,这是母亲当年亲手抄录的药性对照表,边缘已磨出毛边。
她快速翻动,目光落在一行小字上:“寒髓引,属阴极之毒,非阳极之体不可承载其性;然若以阴承阴,反激其变,则可窥其破绽。”
她心跳加快。
若按常理,解毒当以克制为主,可这毒太过诡异,早已与宿主气血交融,强行压制只会引发更剧烈反噬。
唯有反其道而行之——让身体主动接纳微量毒素,在生死边缘感知其运行轨迹,再借药性相克之理,逆向推演出真正的解方!
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必须亲自服毒。
以身为炉,以血为引,拿自己的命,去赌一道从未有人走通的医路。
屋外风雪更烈,敲打着窗棂,如同命运的鼓点。
她坐在案前,提笔蘸墨,手竟无一丝颤抖。
一页页药录被她重新整理,药材配伍、毒性反应、经络走向……她将所有已知信息尽数罗列,反复推演。
每写下一味药,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她知道,哪怕一个微小的差错,就会万劫不复。
三更天,香尽。
她终于停笔,望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推演结果,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是恐惧,是决绝。
这时,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
秦九低声禀报:“王……使者已醒,但气息虚弱,命我问一声,药可有了眉目?”
她没有回头,只淡淡道:“回去告诉他,三天之内,我会给他一个答案。”
待脚步远去,她轻轻抚摸玉镯,低声呢喃:“娘,若您在天有灵,请护女儿这一次。我不怕死,只怕等不到真相大白那天。”
她吹灭灯火,独坐黑暗之中。
良久,她起身拉开抽屉,取出一方素笺,执笔欲书,却又顿住。
窗外,第一缕晨光正悄然渗入云层。
第22章 她把自己当药试,他一夜白了头(续)
晨光破云,照不进这间低矮药庐。
炉火将熄,余烬泛着暗红。
苏锦言坐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指尖却仍紧紧攥着那张染血的残页——《解酲录》初稿。
墨迹未干,字字皆由痛与血凝成。
她嘴角溢出一丝黑血,顺着下颌滑落,在雪白中衣上晕开一朵诡异的花。
门外风声呼啸,夹杂着守夜亲卫秦九压抑的怒吼:“属下誓死不能坐视姑娘以身犯险!此非医术,是自戕!”
回应他的,是一道冰冷如霜的声音。
“让她试。”萧无衍立于门侧,玄色长袍裹着凛冽寒气,眸光沉得像要压碎整座夜空,“若她死了……我屠尽太医院。”
话音落下,满院死寂。
秦九双膝跪地,拳头紧握,指节发白,却不敢再动分毫。
他知道,这位表面温文尔雅、实则杀伐决断的战王,从不说虚言。
而此刻,他眼底翻涌的情绪,远比怒火更可怕——那是近乎崩溃边缘的克制。
屋内,烛火微晃。
苏锦言已陷入半昏半醒之间,四肢冰冷,脉象几近断绝。
唯有心口那一缕微弱跳动,昭示着生命尚未彻底离去。
萧无衍缓步上前,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一场濒死之梦。
他撩起袖袍,取出金针,指尖微颤,却不曾偏移半分。
银针一枚枚刺入她百会、神庭、膻中诸穴,每一针都精准得如同丈量过千遍。
可那双手,终究不再是战场上稳如磐石的杀人之手——它们在抖。
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苏锦言颈侧。
不是雨,也不是雪。
是泪。
她没睁眼,却在心底苦笑:那个传说中冷血无情、视人命如草芥的战神王爷,竟也会为一个庶女落泪?
可她不知,这一夜之前,萧无衍已在榻前守了整整三日三夜。
第一夜,她服下稀释至万分之一的“寒髓引”,半个时辰后四肢麻木,呼吸滞缓,小蝉哭着扑上来想喊人,被哑婆婆一把捂住嘴拖到角落。
老人枯瘦的手指颤抖着递出一张泛黄残页——《百毒谱·试毒篇》,上面赫然写着八个朱笔小字:“活体反溯,九死一生”。
第二夜,她第二次试毒,剂量翻倍。
剧痛如万蚁噬骨,她咬破唇瓣强忍不出声,鲜血顺嘴角流下。
金针封穴强行阻断毒行经络,可气血逆冲,七窍渗血。
哑婆婆默默点燃一支异香,烟雾缭绕中,似有低语回荡:“孩子……你娘也曾如此……”
第三夜,最致命的一次。
她明知风险,却执意将剂量再提三成。
她说:“若连这点毒都扛不住,如何替他解三年积毒?”
话音刚落,呼吸骤停。
心跳归零。
三刻钟,整整三刻钟,她像具尸体般静静躺着。
秦九破门而入,剑已出鞘,欲斩断她手臂放血救命。
却被一道身影拦住。
萧无衍站在床前,脸色惨白如雪,眼神却狂乱如火。
他抬手制止,声音嘶哑:“再等等……再等等……她还没死!”
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静止。
直到子时钟响,铜铃轻颤。
她猛地抽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双眼骤然睁开!
那一瞬,天地似有雷鸣。
她举起手中染血的纸页,唇色青紫,声音虚弱却坚定:“成了……《解酲录》初稿……可缓毒三月。”
话音未落,腕间玉镯忽地发出一声脆响。
细纹蔓延,如蛛网裂开。
一片微型羊皮卷从中滑落,轻飘飘坠入掌心。
她颤抖着展开,只见六字墨迹森然,透着千年寒意:
“医者不可自医。”
空气仿佛冻结。
萧无衍俯身拾起羊皮卷,瞳孔骤缩。
那六个字,像刀刻进他的心。
他忽然明白,为何当年宫中那位传奇女医官——苏锦言的母亲,会在盛年暴毙。
原来她早已预见今日,留下遗训,却终究未能阻止女儿走上同一条路。
他缓缓跪坐在榻边,动作庄重如祭礼。
掌中端起早已备好的温药,轻轻扶起她,一勺一勺喂入唇间。
药汁滚烫,他却觉不到温度,只觉喉间哽塞,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剜出来:“这次……换我护你。”
她望着他鬓角隐约浮现的白丝,心头剧震。
一夜之间,青丝染霜。
那一夜,他竟一夜白了头。
窗外风雪未歇,天地苍茫如葬。
可在这间小小的药庐里,命运的齿轮终于开始逆转。
苏锦言闭上眼,指尖轻轻抚过那本《解酲录》。
纸上密密麻麻的推演,不只是药方,更是她用性命换来的反击开端。
真正的复仇还未启幕,家族的伪善面具尚待撕裂,而那幕后操纵一切的黑手,仍在暗处冷笑。
但如今,她已有底气直面风暴。
只是……当她再度睁开眼,目光落在案头一份旧图之上——那是母亲遗留的北岭地形残卷,一角标注着一行小字:“雪心兰,生于绝壁,三日花开,魂归雪中。”
她眸光微闪。
要配“镇髓散”,此药不可或缺。
而距离花开,只剩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