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盐御史吴达那声厉喝,像一颗火星溅入了积薪。盐督衙门正堂里,方才还窃窃私语的盐商们顿时噤若寒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面皮紫涨的赵元亨。
赵元亨额角的汗珠滚了下来,他强自镇定,喉结滚动了一下:“大人容禀!这……这定是底下账房先生马虎,历年积下的糊涂账,小人立刻让他们重新核对,一笔一笔……”
“重新核对?”吴达眉峰如刀,毫不留情地截断他,“晚了!昨日户部快马发来的公文在此,上面清清楚楚,这三十张所谓‘嘉靖三十七年’的盐引,其编号根本不在户部当年发放的序列之内!这是彻头彻尾的假引、空引!”
“轰——”人群里终于爆出压抑不住的惊呼。假引、空引,这已不止是亏空账目那么简单,这是伪造官凭的重罪!一些根基浅薄的小盐商已是面色如土,双腿发软。
赵元亨心念电转,猛地转身,对着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山羊胡师爷厉声骂道:“蠢材!张先生!我那般信任于你,你就是这么替我管账的?!亏空竟已至此,还弄出这些假东西来糊弄朝廷!来人!把这老东西给我捆了!”他这是要壮士断腕,推出一个“替罪羊”,先撇清自己。
那被点名的张师爷浑身一颤,眼中瞬间闪过惊愕和怨毒,但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认命般垂下头,任由如狼似虎的赵家豪奴扑上来将其扭住。一场精心策划的弃卒保车。
然而,吴达的冷笑声更加冰冷:“赵总商,推个账房出来就想把事情全了了?你这算盘打得倒响!”他目光扫向那些面色各异的盐商,“今日到此,是为核验旧引,更为了布告新法!
圣上有旨:即日起,两淮试行新法,凡支盐者必须持‘嘉靖四十一年户部印’新引!十日之内,所有旧引——无论真假、是否空额——一律到盐督衙门登记,由户部周大人与本官共同核验!逾期者,旧引作废,以私盐罪论处!至于此前账目亏空、涉及伪造引券者,”他目光锐利地钉在赵元亨脸上,“待户部、都察院详查,一个也跑不了!
这番话如同冰水,彻底浇灭了盐商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人群轰然散开,有人失魂落魄,有人直奔库房清点旧引,更有人心慌意乱地交换着眼色,试图寻找主心骨。
“赵……赵总商,这可如何是好?”一个与赵家走得很近的大盐商低声凑过来,嗓音发颤。
赵元亨死死盯着钦差一行离去的背影,尤其在那位沉默寡言的户部主事周经身上停留了片刻。周经是户部干吏,但方才吴达查账时,他并未言语,眼神有些飘忽。
赵元亨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随即转为颓然:“唉!家奴舞弊至此,是我失察啊!还能如何?先按钦差的话做……把……把那些旧引都翻出来吧。至于新引……”
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着牙,“户部那位周大人那边,该使的银子,加倍!务必让我们的份额能支到盐!这场火烧眉毛了,再舍不得也得割肉!”
他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亡命之徒般的凶狠。混乱中,王锡爵默立一角,冷眼看着这场仓皇的表演。赵元亨的动作神态,以及他对周经那微妙的关注,都被王锡爵敏锐地捕捉下来。
他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指尖在腰间的短剑上摩挲了一下:盐商的阵脚已乱,户部这条线上……看来也并非铁板一块。改革初试锋芒,搅动了多年沉淀的浑水,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暗影深处,蛰伏的“饕餮”,想必闻到了血腥味,也该露出獠牙了。
次日清晨,两淮盐场核验处人头攒动,盐商们排着长龙,捧着成捆的旧引前来登记。空气中弥漫着焦灼与无奈。户部主事周经带着几个小吏坐在案后,面无表情地核对着编号、登记数量。他动作显得格外仔细,不时皱眉,甚至对一个盐商递上来的银票看了半晌,才提笔记下。
离此不远处的高楼上,吴达凭栏而立,身旁站着便服的王锡爵。吴达眉头紧锁,指着下方低声道:“王大人请看,周主事今日……似乎格外审慎。但赵元亨那几船来历存疑的旧引,竟被他登记上了。”
王锡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赵元亨的家仆正指挥着伙计从马车上搬下几个大箱子,周经并未特别查看,只让手下小吏按箱子上的标记匆匆点数记档,动作明显快了许多。
“格外审慎是给外人看的,对真正的‘大鱼’,反倒松了。”王锡爵轻声道,眼神锐利如鹰,“吴大人昨夜清点库房,可有意外?”
吴达脸色一沉:“果然瞒不过王大人。昨夜三更,盐督衙门后巷传来异响。属下佯装查岗前往,发现有两人扛着什么东西往盐河边去。追至河边,只看到一件包袱沉入水底,捞起时,里面竟是几卷烧焦的账册残页!”他摊开手掌,掌心是几片焦黑的纸屑,“辨认不清,但定是紧要之物!”
王锡爵捻起一片纸屑,眯起眼:“沉水?倒是聪明。不过,人既然露了形迹……抓到了没有?”
吴达摇头:“只抓到两个跑腿的粗壮苦力,一问三不知。背后指使者,早已遁形。”他看向王锡爵,“赵元亨这一手‘丢卒保车’还不够,现在又来个‘毁尸灭迹’,当真以为能瞒天过海?”
王锡爵将纸屑纳入袖中,冷冷注视着楼下还在指挥家仆搬箱子的赵元亨,以及那位似乎浑然不觉、依旧按部就班“核验”的户部主事周经。“沉舟未必能止渴,反倒会引来更大的浪。通知海瑞吧,江西那边抓到的‘蚂蚱’,该派上用场了。
赵元亨这条线的绳子,快要系紧了。至于户部这位周大人……”他目光转向周经,“鱼儿既已上钩,饵料就该动一动。申大人的意思,该让那位藏在‘饕餮’背后的‘大人物’,也闻一闻这诱饵的滋味了。” 一张围绕着盐引改革、旨在彻底清除毒瘤的网,正在悄然收紧。平静的核验现场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战。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