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御驾自杭州行宫启程,前往海宁。仪仗虽不及离京时盛大,但护卫更为森严,随行的除了必要的官员侍卫,还有怡亲王允祥以及一队精干的粘杆处侍卫,气氛肃杀。
林潇潇与雍正同乘一驾加固过的御辇,车内空间宽敞,陈设简单。雍正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或是翻阅一些关于海塘工程的典籍图册,眉头微锁。林潇潇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为他添茶,或是递上他需要的文书。
车驾沿着官道行进,窗外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景象,河道纵横,稻田青翠。然而,越靠近海宁,空气中咸湿的海风气息便越浓,隐约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沉闷潮声。
“快到钱塘江入海口了。”雍正忽然开口,打破了车内的沉寂。他放下手中的书,目光投向窗外,“你可知,这钱塘江潮,为何如此汹涌?”
林潇潇思索片刻,答道:“臣妾曾阅《水经注》,略知一二。盖因杭州湾呈喇叭口状,潮水涌入时,河道骤然变窄,潮位迅速抬高,加之水下沙坎阻挡,遂形成天下闻名的钱塘大潮。”
雍正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不错。天地之威,有时非人力所能抗衡。然,既知其威,便当思抵御之法。修筑海塘,便是人力与天争锋。”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沉重,“只可惜,有些人,连这抵御天威的基石都敢蛀空!”
他的声音中蕴含着怒意,显然又想起了那被泥沙填充的石塘。
午时前后,车驾抵达海宁县城。当地官员早已跪在道旁迎接,个个面色惶恐。雍正并未停留,直接命车驾前往那段出问题的海宁段石塘。
当御辇停下,林潇潇随着雍正走下马车时,立刻便被眼前浩瀚的景象所震撼。只见一条灰白色的石质长龙,蜿蜒匍匐在蔚蓝的海岸线上,一眼望不到头。远处,海天一色,浊浪排空,轰隆隆的潮声如同万马奔腾,震人心魄。
然而,就在这宏伟的工程一侧,有一段大约百余米的石塘已经被拆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露出了内部触目惊心的景象——外层看似是巨大的条石,内里填充的却是大量的泥沙和碎石,甚至能看到腐朽的木桩!与旁边坚固敦实的石壁形成了鲜明对比!
“皇上!您看!”怡亲王指着那缺口,脸色铁青,“这便是那价值八十万两的‘加固’工程!”
雍正站在缺口前,海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面色阴沉如水,目光死死盯着那败絮其中的堤坝内部,紧握的双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周围的官员侍卫皆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林潇潇也是心头震动。亲眼所见,远比奏折上的文字更加令人愤慨。这哪里是堤坝,这简直是在拿下游无数百姓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王永吉!该杀!”雍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冰冷刺骨。
他沿着拆开的缺口缓缓走着,仔细查看着那些劣质的填充物,不时用手触摸,甚至捡起一块碎石掂量。随行的工部官员在一旁战战兢兢地解释着偷工减料的具体手法。
林潇潇跟在他身后,目光敏锐地扫视着周围。她注意到,在围观的人群边缘,有几个穿着体面、不像普通百姓的人,正神色紧张地交头接耳,见到御驾目光扫过,又慌忙低下头去。
她悄悄记下了那几人的样貌特征。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破旧短褂、皮肤黝黑的老渔民,不知何时挤到了警戒线附近,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雍正的方向连连磕头,带着哭腔喊道:“青天大皇帝!您可要为我们老百姓做主啊!这塘……这塘修成这样,去年小潮就冲垮了俺们村十几户房子!要是来了大潮……俺们可怎么活啊!”
侍卫见状,立刻就要上前驱赶。
“住手!”雍正喝道。他快步走到那老渔民面前,亲自弯腰将他扶起,“老丈请起,慢慢说。”
那老渔民受宠若惊,老泪纵横,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堤坝不固带来的苦难,以及官府如何欺上瞒下,强征民夫,却克扣工钱,使用劣料。
雍正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沉。这些来自最底层的控诉,比任何奏折都更有力量。
林潇潇在一旁,看着雍正专注倾听的侧脸,看着他扶起老渔民时那并不作伪的动作,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这一刻,他不仅仅是那位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帝王,更像是一位愿意倾听民瘼、心系百姓的君主。
然而,这温情的一幕并未持续太久。当雍正问及具体是哪些官员负责征夫和采购物料时,那老渔民却面露恐惧,支支吾吾,不敢明言,只反复说“官官相护”,“俺们小民不敢说”。
雍正没有逼问,只是让人赏了老渔民一些银钱,让他回去了。
但谁都明白,老渔民的恐惧,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这海宁,乃至整个浙江官场的水,比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视察结束,返程的路上,雍正一直沉默着,脸色异常难看。
林潇潇知道,海宁之行的所见所闻,彻底点燃了皇帝心中的怒火。他绝不会就此罢休。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而他们返回杭州的行踪,也并非秘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会甘心坐以待毙吗?
御辇在官道上疾驰,来时是带着审视的目的,返程时,却像是携着满腔的怒火与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