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余年像一台超负荷运行的精密仪器。他需要准备两份报告,一份公开的,用于应对评审会;另一份私下的,是他为自己准备的、通往未知结局的底牌。
公开报告他做得无可挑剔。逻辑清晰,结构严谨,用专业的法律语言将阿尔法科技的专利包描绘得固若金汤,只在几个无伤大雅的技术细节上标注了“需进一步核实”。这份报告,足以让任何挑剔的合伙人和客户代表点头满意。
而那份私下的报告,则凝聚了他所有的发现与担忧。苏晴提供的线索、林晓找到的纸质附录、以及他对那份“内部评估”文件来源的合理怀疑,都被他转化为严谨的法律风险分析。他没有写下确定的结论,而是罗列了所有疑点,像在搭建一座通往真相却摇摇欲坠的桥梁。
评审会当天,三号会议室气氛庄重而压抑。
椭圆形的长桌旁,坐着世诚律所的几位高级合伙人,包括王主任。另一端,是长风集团法务部的三名代表,神情严肃,带着大甲方特有的审视目光。徐文渊作为项目牵头人,坐在主汇报位,气定神闲。余年和其他几名核心成员分坐两侧。
林晓作为会议记录员,坐在角落,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飞快敲击,偶尔抬头看向余年,眼神里充满了对这场“大场面”的敬畏。
汇报按部就班地进行。财务、税务、反垄断……各个环节的负责律师依次陈述,进展顺利。徐文渊不时补充几句,言简意赅,切中要害,掌控着全场节奏。
终于,轮到了知识产权部分。
徐文渊微笑着将话语权交给余年:“下面,由我们项目的年轻干将,余年律师,为大家汇报知识产权尽职调查的初步结论。余年在这方面投入了大量精力,相信会有精彩的分享。”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余年身上。王主任投来鼓励的眼神,长风集团的代表则带着评估的意味。
余年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他深吸一口气,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他打开了那份公开报告的ppt。
“各位合伙人,各位长风集团的同仁,大家好。现将阿尔法科技知识产权尽职调查的初步情况,汇报如下……”
他的声音平稳,吐字清晰,配合着精心制作的幻灯片,将一份看似完美、风险可控的尽职调查结论呈现在众人面前。他引经据典,对欧洲专利法的熟悉程度让人侧目,对技术细节的把握也显得游刃有余。
徐文渊听着,嘴角挂着满意的微笑,偶尔向合伙人们投去“看,我推荐的人不错吧”的眼神。
王主任更是频频点头,显然对余年的表现极为满意。
一切都在朝着预设的、完美的轨道运行。
汇报接近尾声,余年总结道:“……综上所述,我们认为,阿尔法科技的核心专利包权属清晰,法律状态稳定,虽存在个别技术细节需要与对方进一步确认,但整体而言,构成此次并购交易的坚实基础。”
他微微鞠躬,准备结束汇报。
会议室里响起了礼节性的掌声。
就在这时,长风集团法务部的负责人,一位姓郑的总监,推了推眼镜,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余律师的汇报很精彩,专业性很强。不过,我有个问题。”他翻看着手中的材料,“在我们前期接触中,听到过一些非正式的……传闻,关于阿尔法某些早期技术,可能与行业内其他已失效的专利存在……某种渊源。当然,这只是未经证实的流言。我想请问,在你们的尽职调查中,是否对这类‘技术传承’或‘原创性质疑’的可能性,进行过针对性的排查?结论如何?”
一瞬间,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的微弱声音。
王主任的笑容僵在脸上,看向徐文渊。
徐文渊脸上的从容也瞬间收敛,他看向余年,眼神锐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角落里的林晓,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紧张地望向余年。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矛盾,在这一刻,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逼到了悬崖边缘。
余年站在那里,感觉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他看到了徐文渊眼中的警告,看到了王主任眼中的紧张,看到了长风集团代表眼中的探究,也看到了林晓眼中的茫然。
他面前有两个选择:
A.遵循徐文渊的“安全”路径,轻描淡写地否认,维持表面的完美。
b.打出底牌,将疑点抛出,迎接不可预知的狂风暴雨。
选择A,他将继续是律所的明日之星,是徐文渊信赖的师弟,是林晓崇拜的导师。他可以安稳地走向那个“一步登天”的未来。
选择b,他可能立刻身败名裂,被律所抛弃,甚至可能面临职业风险。但他对得起那份证据,对得起内心对“法律”二字尚未完全泯灭的敬畏。
他的目光扫过徐文渊,脑海中闪过苏晴的警告,闪过那张写着“Z.G”的纸条。
电光火石之间,他做出了决定。
他抬起头,迎上郑总监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专业律师的严谨表情:
“郑总这个问题非常关键,感谢您提出这一点。”他顿了顿,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事实上,在非核心的辅助资料筛查中,我们的团队确实注意到一些非常边缘的、未经证实的信息碎片,似乎与您提到的‘传闻’有所关联。”
徐文渊的脸色微微变了。
余年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慎重:“但是,请注意,这些信息目前完全停留在‘传闻’和‘未经交叉证实的信息碎片’层面,缺乏任何有效的证据链支持。在严谨的法律尽职调查框架下,我们认为,目前将其作为实质性风险提出的依据是远远不够的,甚至可能构成对交易方的不当揣测。”
他先承认了“存在”,紧接着又用更强大的专业理由“否定”了其当前的法律意义。
“因此,在我们的正式法律意见中,并未将其列为风险项。”他继续说道,语气沉稳而有力,“不过,基于审慎原则和对客户高度负责的态度,我建议,在后续的深入尽调阶段,可以将‘对核心技术原创性的背景进行补充性复核’作为一个非优先的观察项,纳入考量和资源分配。当然,这需要项目组整体的评估和决策。”
他没有抛出炸弹,但他埋下了一根刺。
他没有指控任何人,但他为自己后续可能的“意外发现”留下了一道合法的后门。
他既没有完全顺从徐文渊的意愿,也没有鲁莽地撕破脸皮。他在这根细细的钢丝上,完成了一次惊险的平衡表演。
郑总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严谨而审慎”的回答表示认可:“嗯,余律师考虑得很周全。保持关注是必要的。”
徐文渊暗暗松了口气,立刻接过话头,沉稳地总结:“感谢余年的补充。我们会根据项目整体进度,评估是否需要进行此类补充性复核。那么,知识产权部分的汇报就先到这里?”
会议继续进行。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会议结束后,众人陆续离开。徐文渊走到余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重新回到脸上,但眼神深处多了一丝探究:
“应变能力不错,师弟。不过,以后这类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在正式会议上,还是要更……注意分寸。”
余年谦逊地点头:“明白了,师兄。我会注意。”
当所有人都离开后,余年独自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投影仪已经关闭,幕布上一片空白。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
他知道,从他说出那些话开始,他与徐文渊之间那层温情脉脉的师兄师弟的面纱,已经被悄然揭开了一角。
他刚才没有引爆核弹,但他已经拉响了警报。
无论是对于徐文渊,还是对于隐藏在更深处的势力,他余年的名字,已经从一个需要提携的“棋子”,变成了一个需要警惕的“变量”。
而这场无声的战争,才刚刚进入预热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