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着脸,离开了喧嚣的金銮殿,沿着宫中的青石板路,默然走向御书房。胸中的烦闷与群臣争执的余音犹在耳畔萦绕,让他步履略显沉重。
途经皇子与近支宗室、重臣子弟读书的学堂时,一阵清朗整齐的童声诵读声,伴随着太傅沉稳的讲解,随风传入他的耳中。他不由得放缓了脚步,停在了学堂窗外。
只听太傅正讲到:“……故《礼记》有云:‘礼者,理之不可易者也。’ 这伦理纲常,譬如日月星辰运行有其轨迹,是人立身处世、家国安稳的根基,自然是不可轻易违背的。”
窗内,十岁的七皇子宇文玥坐得笔直,与其他年纪相仿的孩童一同认真听讲。
太傅话锋却微微一转,抚须道:“然,圣人之制礼,本于人情。若只知死守教条,不察世事人情之复杂变通,便失却了礼的真意。《礼记》亦言:‘礼,时为大。’ 需知,这世间事,并非非黑即白。有时,看似违背常理之举,其背后或有难以言说的苦衷,或是情势所迫下的无奈选择。如何于坚守大道与体察人情之间寻得平衡,方是真正的处世智慧,亦是执政者需要衡量的艰难之处。”
这时,七皇子宇文玥起身,声音清脆却带着思索问道:“太傅,若按此说,是否意味着,在某些极其特殊的情境下,即便是公认的伦常规矩,也并非全然不可撼动?评判的标准,又当如何把握?”
太傅微微颔首,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殿下此问,直指要害。标准在于‘心’与‘势’。观其初心是出于私欲,还是确有不得已的苦衷?察其形势是否真的到了别无选择的地步?更重要的是,其后果是导人向善、于国于民有利,还是纯粹为了满足一己之私,破坏大局?此中分寸,极难拿捏,需慎之又慎。”
孩童们稚嫩却认真的声音,太傅既强调伦常根本、又阐述“权变”与“人情”的讲解,字字句句,都像无形的涟漪,在皇帝的心湖中层层荡开。
他站在窗外,身影被廊柱的阴影半掩着。里面探讨的是礼法的根本与灵活,是原则与情理的平衡;而方才朝堂之上,沈玦与陆明璃之事,不正是这样一个摆在眼前,考验着“伦常”与“人情”、“法理”与“权变”的极端例子吗?
听着里面七皇子那尚带稚气却已显敏锐的提问,以及太傅充满智慧的解答,皇帝只觉得额角那隐痛似乎舒缓了些,胸中那口郁结之气不再只是纯粹的愤怒,而是掺杂了更深沉的思量。
皇帝回到御书房,并未立刻批阅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他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殿内只有铜漏滴答,更显寂静。
方才朝堂上安国公沉稳的声音、众臣附和的场景,以及学堂里太傅关于“伦常”与“人情”的论述,尤其是七皇子那句“是否意味着,在某些极其特殊的情境下,即便是公认的伦常规矩,也并非全然不可撼动?”依旧在他脑中回响。
他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冰冷的龙纹。沈玦……才华毋庸置疑,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股肱之臣,近年来诸多棘手政务,确实倚仗其力。若真严惩不贷,乃至……于国而言,确是损失。安国公那句“折损一臂”,并非虚言。
可陆明璃……一个本应守孝的寡嫂,与沈玦私通乃至生子,这放在任何朝代,都是惊世骇俗、挑战伦常底线的丑闻。若不严加惩戒,皇室颜面何存?礼法纲常何存?天下人会如何议论?
“伦常……人情……”皇帝低声咀嚼着这两个词,眉头紧锁。一边是根深蒂固的礼法秩序,一边是活生生的人与切实的国事利益。这其中的平衡,何其艰难。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光听臣子们争吵,光凭那些奏章和探子的回报,终究是隔了一层。那个身处漩涡中心,让沈玦不惜抗旨、让安国公出面求情的女子,究竟是何等样人?她在这件事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是柔弱无助,还是……别有心思?
思及此,皇帝心中已有决断。他沉声唤道:“来人。”
一名内侍应声悄然而入。
“传朕口谕,”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不带丝毫情绪,“宣陆氏明璃进宫见驾。”
“是,陛下。”内侍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皇帝的旨意传到别院时,陆明璃正抱着曦儿在窗前晒太阳。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映着孩子细软的绒毛,也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前来传旨的内侍态度还算客气,“陛下口谕,宣陆氏明璃即刻入宫见驾”。秋云脸色煞白,下意识地看向陆明璃。
陆明璃抱着孩子的手只是微微收紧了一瞬,随即缓缓松开。她将熟睡的曦儿小心翼翼地交给乳母。
“臣妇领旨。”她微微屈膝,声音平静无波。
她转身走入内室,并未刻意装扮,只换了一身更显庄重的深青色衣裙,发髻挽得一丝不苟,依旧只簪那支素银簪子。脸上未施脂粉,产后的苍白尚未完全褪去,却更衬得那双眸子清亮坚定。
“照顾好昭儿和曦儿。”她对秋云和乳母轻声嘱咐。
马车驶向宫城的路上,轱辘声在青石板上规律地回响。陆明璃端坐车内,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她心中并非不惧,那深宫禁苑,那九五之尊的威压,此行是福是祸,全然未知。
宫门次第打开,又在她身后缓缓合拢。
终于,她被引至一处偏殿外。
“陆夫人,请在此稍候,容奴才通传。”内侍细声说着,躬身入内。
不一会儿,陆明璃在内侍的引导下,步入殿内。她对着御座上的皇帝,依足礼数,深深下拜:
“臣妇陆明璃,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跪在下方的女子,并未立刻让她起身。殿内一片沉寂,唯有鎏金熏炉中飘出的缕缕青烟,无声缭绕。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重压,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陆氏。”
他唤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朕记得,南方洪灾,你主动存粮运粮,又于灾后献出药材,颇有功劳。朕特赐你三品诰命之荣。后来因你与沈玦谣言,朕体恤你年轻守寡,又特旨准你归家,言明三年后婚嫁自由。”
皇帝的话语微微停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陆明璃低垂的头顶,语气骤然转冷,带着凛冽的寒意:
“朕予你殊荣,予你恩典,你却……不知感恩,不知廉耻!竟敢与沈玦私通,乃至……珠胎暗结,生下孽障!你将朕的旨意置于何地?将皇家颜面、人伦纲常置于何地?!”
最后几句,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蕴含着雷霆之怒,在整个殿宇内回荡:
“陆明璃,你——好大的胆子!”
陆明璃依旧维持着叩拜的姿势,待皇帝话音落下,殿内重回死寂,她才缓缓地、极其标准地再次叩首,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地面。
随即,她直起上身,依旧垂着眼帘,但声音却清晰地响起,不卑不亢:
“陛下隆恩,赏功恤弱,明璃……一直感念于心,从未敢忘。”
“然,陛下今日所责之事……其咎,确在明璃。是明璃情难自禁,未能恪守妇道,行差踏错,玷污门楣,亦辜负了陛下厚恩。此罪,明璃……认。”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牢牢锁住陆明璃:
“可沈玦在朕面前,可不是这般说辞。他言道,是他对你……强取豪夺,逼迫于你。陆氏,是与不是?朕,要听实话。”
她猛地抬起头,一直维持的平静面具瞬间出现了裂痕,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与动容。她万万没想到,沈玦在皇帝面前,竟将所有的罪责,如此决绝地一力承担下来!他这是……宁愿自污其身,身败名裂,也要将她从“勾引”的污名中彻底摘出!
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她迅速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维持最后的镇定。
良久,陆明璃才重新抬起眼。她迎向皇帝深邃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依旧清晰、坚定:
“回陛下,”她缓缓开口,“最初……确如沈玦所言。彼时,臣妇身若浮萍,无力抗拒。”
“然,世事变迁,人心非铁。其后种种,沈玦待我……虽有强势,却更多是庇护周全;虽有掌控,却更多是细心珍视。他为我挡去风雨,为我筹谋将来,甚至……在得知有孕后,甘冒奇险,也要护我们母子周全。”
她的声音渐渐平稳,带着一种回望过往的沉静:“这其中的点点滴滴,关切维护,早已非一句‘强取豪夺’所能涵盖。不知从何时起,那份最初的恐惧与无奈,已悄然化作……相互依偎的眷恋,与甘苦与共的牵绊。”
她再次深深叩首,声音不大:
“陛下明鉴,事到如今,臣妇与沈玦之间,早已非逼迫与屈从。是……情愫渐生,是两情相悦。此心此情,天地可鉴,不敢欺瞒陛下。”
皇帝听完陆明璃这番坦诚至极的剖白,并未立刻发作。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好一个‘天地可鉴’,好一个‘两情相悦’。” 他重复着这两个词,语气里辨不清是讥讽还是别的什么,“你将你们的私情,说得如此坦荡,倒显得朕若严惩,便是不近人情了。”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骤厉,如同乌云中劈下的闪电:
“陆明璃,那你告诉朕!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处置你?该如何处置沈玦?该如何处置你们这段……‘天地可鉴’的私情,和那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