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的布枕洗得发白,靛蓝的粗布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牡丹,针脚露在外面,像没扎紧的线头。这是奶奶年轻时绣的,那会儿她刚学针线活,手指头被扎得全是小洞,牡丹的花瓣绣得像朵喇叭花,爷爷却宝贝得不行,说“比城里买的绸缎枕好看”。
布枕里装的是晒干的荞麦壳,摸上去沙沙响,枕着格外舒服。我小时候总抢着用这只枕,荞麦壳顺着布纹流动,能把脖子托得稳稳的,奶奶说:“这枕懂骨头,咋睡都不落枕。”后来枕套磨破了个洞,荞麦壳漏了一床,她连夜拆了件旧棉袄的里子,缝了个新枕套,依旧用靛蓝布,只是没再绣牡丹,说“老了,眼神不济了”。
去年冬天,奶奶生了场病,躺床上总说脖子酸。我把布枕晒得暖暖的,给她垫在颈下,她摸着枕套上的针脚笑:“还是这老枕贴心,新棉花枕软乎乎的,反倒硌得慌。”
布枕的边角磨出了毛边,像小狗的耳朵。奶奶偶尔会把它抱在怀里,闻闻荞麦壳的干香,说:“你爷爷当年枕着它打呼,震得荞麦壳都跟着跳,现在倒清静了。”
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床头,布枕的影子方方正正,像块踏实的小云朵。荞麦壳在里面轻轻动,仿佛还在回应着谁的呼吸——那些枕过的夜晚,听过的鼾声,缝补过的时光,都被粗布和荞麦壳裹着,暖得让人安心。
院心的老石凳蹲在老槐树下,青灰色的石头被磨得溜圆,凳面中间凹下去块,像个浅浅的笑窝。这石凳是太爷爷凿的,当年他把后山的石头凿成四四方方的块,雇了两个壮汉抬回来,说“院里得有个坐的地方,看月亮也舒坦”。
夏夜纳凉,石凳是最抢手的。爷爷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我们几个孩子挤在石凳上,听他讲嫦娥的故事。石凳被月亮晒得温乎乎的,槐树叶的影子在凳面上晃,像撒了把碎银。有回我睡着了,从石凳上滚下来,爷爷接住我时笑:“这石凳还会推人呢,怕你摔疼了。”
石凳的腿上有个小坑,是爸爸小时候用斧头凿的,想刻自己的名字,结果只凿出个浅窝。现在那窝成了小鸟的饮水池,雨天积了水,麻雀就飞下来啄水喝,扑棱棱的翅膀扫过石凳,像在跟老物件打招呼。
去年台风过后,石凳被刮得挪了半尺,凳腿裂了道缝。叔叔说要把它撬了扔了,奶奶却不让,找了些水泥灌进缝里,又搬了几块石头顶住它,说:“这石凳在院里蹲了七十年,比你爸的岁数都大,哪能说扔就扔?”
现在石凳还蹲在槐树下,裂缝被水泥补得像道白胡子。爷爷还是常坐在旁边抽烟,烟袋锅的火星明灭,映着石凳的影子,像两个沉默的老伙计,守着院子里的日升月落。
我摸着凳面的凹坑,忽然觉得这石凳早就不是石头了,它是岁月坐出来的形状,是几代人屁股底下磨出来的暖,硬邦邦的,却比任何沙发都让人想靠着不走。
墙角立着架旧木犁,犁头的铁刃锈成了红褐色,犁杆的枣木被磨得发亮,握手处嵌着层细密的汗渍,像浸了油。这犁是爷爷年轻时用的,当年他牵着牛,扛着这架犁,把村西的荒地翻成了良田,犁尖划破泥土的“咯吱”声,比任何号角都让人踏实。
春天耕地时,爷爷总爱用这架犁。牛在前头走,他在后头扶着犁杆,脚步跟着犁沟的节奏,一步深一步浅。犁尖翻起的泥土带着潮气,混着草根的腥香,在田里漫开。有回犁尖碰到石头,“当”的一声弹起来,震得爷爷虎口发麻,他却笑着拍了拍犁杆:“老伙计,跟我较劲呢?”
后来村里用了拖拉机,木犁就被卸了犁头,立在墙角当摆设。犁杆上还留着当年爷爷刻的记号,一道杠代表耕了一亩地,密密麻麻的杠子排到犁尾,像串歪歪扭扭的糖葫芦。爸爸说:“这些杠子加起来,能绕村子三圈。”
去年秋天,我带着城里的朋友来玩,朋友指着木犁问:“这是啥?”爷爷眼睛一亮,扛起犁杆就往田里走,说要让我们看看“老祖宗的本事”。他没牵牛,自己拉着犁往前走,犁杆在他手里弯成了弓,汗珠子砸在泥土里,像当年一样响。
木犁的犁杆有处裂了缝,爷爷用铁丝捆了又捆,铁丝锈成了褐色,却把裂缝勒得紧紧的。他说:“这犁啊,跟人一样,伤过才更结实。”
夕阳把木犁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伸向田里的胳膊。风从犁杆的裂缝钻过,“呜呜”地响,像在说那些翻耕过的土地,播撒过的种子,还有一个庄稼人把日子深深刻进木头里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