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斜靠着根枣木扁担,两头包着的铁皮早已锈得坑坑洼洼,中间被磨出深褐色的凹痕,像道岁月的伤疤。这是王爷爷的宝贝,他说这扁担比他爹的岁数还大,当年太爷爷用它挑着两筐盐巴走南闯北,磨得枣木都浸出油来。
扁担的纹路里嵌着细碎的盐粒,是几十年前留下的。王爷爷总爱用指甲抠那些盐粒,说“抠下来能尝出黄河水的咸”。他用红漆在扁担上写过字,“王记盐行”四个大字早被风雨剥蚀得只剩“行”字的最后一竖,像根倔强的旗杆。
最风光的是六七十年代。王爷爷用它挑公粮,两头麻袋压得扁担弯成弓,他却走得稳稳当当。“这扁担有灵性,”他拍着扁担说,“你顺着它的劲儿,它就替你分担分量。”有回暴雨冲垮了桥,他扛着扁担淌水过河,扁担在激流里漂成小船,竟把两袋麦子完整地驮到了对岸。
扁担断过两次。第一次是挑矿石,石头太沉,扁担“咔嚓”断成两截。王爷爷用铁丝把断口捆起来,又接着用了十年。第二次是给儿子盖新房,挑土时断的,这次他没再修,把断扁担供在门后,说“老伙计该歇着了”。
去年孙子要扔掉断扁担,王爷爷急得直跺脚:“这断口是你爸娶媳妇时挑喜酒摔的,你看这铁丝,还是你奶奶的缝衣线拧的!”他颤巍巍地摸出个铁盒,里面装着各种补丁:铜箍、麻绳、还有段汽车内胎——都是这些年修扁担攒下的。
如今王爷爷走不动了,扁担却还立在门后。他常对着扁担絮叨:“你看这纹路,深的是灾年,浅的是丰年,比黄历还准。”孙子开了货车跑运输,总说要带爷爷去兜风,王爷爷却摇头:“我坐不惯那铁疙瘩,还是这扁担稳当。”
深秋的傍晚,王爷爷靠在门框上抽旱烟,夕阳把扁担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忽然起身,扛起扁担往田里走,扁担“吱呀”一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他挑着空箩筐走在田埂上,晚风掀起他的衣襟,仿佛又变回那个走南闯北的少年。
“爷爷,你这是去哪儿?”孙子追出来问。
王爷爷回头笑,皱纹里嵌着夕阳的金:“去给老伙计找点新盐粒,它还没尝过今年的黄河水呢。”
扁担的影子掠过稻田,惊起的白鹭在霞光里展翅,像极了当年太爷爷挑着盐巴走过的清晨。门后的断扁担轻轻晃了晃,仿佛在回应这跨越三代人的脚步。
院当心那口老井,井口用青石板箍着,边缘被井绳磨出深深的凹痕,像一圈圈年轮。井壁爬满青苔,井水常年漾着盈盈的绿,哪怕大旱年月,也从没见它干过。李大爷说,这井是他爷爷年轻时凿的,凿到第七丈深才见着水,当时涌出来的泉眼,在月光下像碎银子在跳。
井边的轱辘是后来添的,木头的轴子被磨得发亮,摇起来“吱呀吱呀”响,声儿能传到巷尾。李大爷总爱在清晨摇轱辘,麻绳缠着轴子转,水桶“扑通”落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青石板,映着刚冒头的太阳,亮得晃眼。“这井水,甜着呢。”他边摇边说,提起的水桶里浮着片柳叶,是风从院角的柳树上吹下来的,在水里打着旋儿。
井台上总摆着个粗瓷碗,谁路过都能舀碗水喝。夏天的井水冰得扎手,喝下去从喉咙凉到心里,汗珠子立马就消了;冬天的井水反倒温乎,冒着白汽,喝进肚里暖融融的。有回城里来的游客尝了,说比矿泉水还好喝,李大爷听了就笑:“这水养人,你看院里的菜,浇它准长得旺。”
井绳换过无数回,最早是麻绳,后来用尼龙绳,现在是钢丝绳,可井台上的凹痕却越来越深。李大爷说:“井绳会老,井不会。”他记得小时候,娘总在井边捶衣裳,棒槌敲在石板上“砰砰”响,井水被震得泛起涟漪,娘的影子在水里晃啊晃,像幅会动的画。
有年暴雨冲垮了井台的一角,李大爷急得睡不着,连夜召集街坊来修。青石板不够,他就把自家猪圈的石板拆了补上,说“井比猪圈金贵”。修好后,他在井边种了丛薄荷,说“让井水也沾点香”。如今薄荷爬满井台,风一吹,香气就掉进井里,舀上来的水都带着股清清凉凉的味。
孩子们爱围着井台玩“打水漂”,石子在水面跳三下,就算赢。李大爷从不拦着,只在旁边喊:“轻点扔,别惊着井底的鱼。”其实谁也没见过井底有鱼,可他总说,当年凿井时,有条金鳞鱼从泉眼里游出来,绕着轱辘转了三圈才钻回去,是井神派来的。
去年冬天,轱辘的木轴裂了道缝,摇起来更响了。李大爷找了块老枣木,自己削了个新轴换上,说“老物件配老木头,才对味”。新轴上油那天,他特意舀了桶井水,对着井口泼了半瓢:“老伙计,给你换身新骨头,往后接着干活。”井水“咕嘟”冒了个泡,像是应了声。
现在李大爷还是每天清晨摇轱辘,水桶落下去,总能带回片落叶或花瓣。他把水倒进缸里,看着那些小物件在水面打转,忽然想起娘当年捶衣裳的模样——时光就像这井水,看着安安静静,却把所有的日子都泡得软软的、甜甜的,藏在青苔里,藏在凹痕里,藏在每一声“吱呀”的轱辘响里。
傍晚的霞光落在井台上,薄荷的影子在水里摇。李大爷坐在井边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和井底的碎光遥相呼应。他知道,这口老井会一直守在这儿,等他摇不动轱辘了,就看着孩子们来摇,看着井水映着新的日头,新的影子,把日子一天天地,泡得更甜,更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