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那只旧闹钟,塑料外壳褪成了米白色,像被岁月啃掉了一层糖衣。表盘上的数字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淡淡的椭圆痕迹,唯独两根指针还倔强地红着尖儿,像两滴凝固的血。它是三十年前街坊张爷爷送的,当时他用报纸裹着盒子,敲响院门时,铜铃般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老嫂子,我要搬去城里跟儿子住了,这台上海牌闹钟您留着,走得准,给孩子们记时念书正好。”
刘婆婆记得那天阳光正好,张爷爷的中山装口袋里别着钢笔,袖口磨得发亮。他把闹钟放在石桌上,指针正指着十点一刻,秒针“咔嗒咔嗒”地啃着光阴,仿佛在替他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他老伴走后,这闹钟陪着他熬过了七个除夕夜,每到零点钟声响起,它总会比广播慢两秒,像在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
最初那几年,闹钟是全院的“时间管家”。每天清晨五点半,它准会“铃铃铃”地炸开响,金属铃盖震得窗台簌簌落灰。孩子们捂着耳朵往被窝里钻,刘婆婆却掀开他们的被子:“听着没?钟在催你们呢——早读完了,早饭才能揣着热乎气进学堂。”她边说边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着表盘,红指针一跳一跳的,像在给火苗打拍子。
有年盛夏,小宝偷偷拆开后盖,想看看里面是不是住着个会敲铃的小人。结果齿轮散了一地,他吓得躲进柴火垛。刘婆婆找修表匠老陈叔来,老陈叔眯着眼睛凑近看:“这钟是1968年产的,钢芯摆轮,比我岁数小不了多少。”他用镊子夹起生锈的零件,在煤油灯上烤了烤,“当年上海表厂工人用自行车轮轴改的零件,您看这摆轮,还刻着‘为人民服务’呢。”修好后,刘婆婆特意把小宝叫到跟前:“你看,再硬朗的物件也有脾气,得顺着它的性子来。”
闹钟的背面有个小旋钮,上弦时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像在数着岁月的年轮。刘婆婆总爱在睡前给它上弦,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手上,银白的发丝垂下来,拂过塑料外壳的裂痕。有回小宝问她:“婆婆,这钟为什么走得这么准?”她笑了:“它心里装着全院人的日子呢——该起床的时辰、该做饭的火候、该收晒谷的钟点,它都记得清清楚楚。”
去年冬天特别冷,闹钟忽然慢了半小时,孩子们上学差点迟到。刘婆婆把它揣进棉袄里焐着,说“老钟怕冷,给它暖暖身子”。还真灵,过了半天,指针“噌”地跳回准点,铃声也比平时响得脆生。从那以后,每逢降温,刘婆婆就把闹钟裹进旧围巾里,像护着个怕冷的小娃娃。围巾是张爷爷当年送的,靛蓝色毛线织的,边角磨得发白,却总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现在,孩子们早就用上了智能手机,电子闹钟比它时髦百倍。可每天清晨,那“铃铃”声照样会准时炸开——刘婆婆总在头天晚上悄悄上满弦。她说:“这钟听了三十年院子里的动静,换了手机,谁来记着咱老院的晨光啥时候亮、麻雀啥时候叫呢?”
有天夜里,雷电劈断了电线,全院陷入黑暗。刘婆婆摸黑找到手电筒,光束扫过窗台时,发现闹钟还在“滴答”走着,红指针在光晕里轻轻摇晃,像在跟她说悄悄话。她忽然想起张爷爷临终前的话:“老嫂子,这钟要是停了,您就把它埋在后山那棵老槐树下,让它跟土地爷作伴。”
雨停后,刘婆婆把闹钟擦得锃亮,放在供桌上,旁边摆了碗张爷爷生前最爱喝的茉莉花茶。月光透过窗棂,在表盘上投下斑驳的树影,秒针“咔嗒”跳过一格,红尖尖在磨花的玻璃上挪着小碎步,像在丈量着那些被烟火熏染的时光。
而那根敲铃的小锤,正憋着劲儿,等下一个五点半,再喊醒满院的晨光——那些被老钟记着的、藏在指针缝隙里的日子,永远不会停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