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门后的墙钉上,挂着把磨得发亮的木尺。尺身是老梨木的,边缘被摩挲得圆润光滑,刻度早就模糊不清,只剩中间一道深深的刻痕——那是小时候量身高时,爹用凿子敲出来的记印。
我总爱趁大人不注意,踩着板凳把木尺往头顶举,再让妹妹帮忙在墙上画道横线,心里偷偷数着离刻痕还差几指。有次踮着脚太使劲,板凳一歪摔在地上,木尺“啪”地砸在肩头,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听见爹在门外笑:“急什么?木尺又不会长腿跑了,等秋收完,让你娘给你做双新布鞋,自然就长得更快。”
后来真的长高了,超过刻痕那天,爹特意把木尺取下来,用砂纸轻轻打磨掉毛刺,又在新的高度凿了道痕。“这梨木硬,能传辈呢,”他把木尺递过来让我握,“等你有了孩子,就让他接着量,看看咱家人的骨头能长多硬实。”
去年翻修堂屋,娘说这破尺子早该扔了,爹却把它揣进怀里,等新墙砌好,又找了个新墙钉挂上。现在每次进门,我还是会习惯性瞅一眼木尺,看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尺身上,把那两道刻痕照得明明晃晃。忽然懂了爹的意思——木尺量的哪是身高,是日子在人身上刻下的印子,一道是期盼,一道是传承,代代相续,比刻度更清晰。
窗台角落蹲着只豁口的粗瓷碗,碗沿缺了半圈,像被老鼠啃过似的。碗身是土黄色的,上面画着朵歪歪扭扭的牡丹,颜料早就褪成了淡粉色,只剩轮廓还能看出个大概。
这是奶奶当年喂鸡用的碗。小时候总爱蹲在鸡窝旁,看奶奶抓把玉米粒放进碗里,母鸡们就围着碗“咯咯”叫着啄食,我伸手去摸鸡头,被啄得手背通红,奶奶就用这碗盛了凉水给我冲,碗沿的豁口蹭着掌心,糙得有点痒。
后来奶奶走了,鸡也不养了,这碗就被挪到了窗台。夏天盛过井水镇的西瓜块,冬天泡过晒干的山楂片,去年大雪天,我还把它倒扣在院里,接了满满一碗雪,冻成冰坨子给妹妹当玩物。
前几日收拾屋子,娘说:“这破碗早该扔了,看着碍眼。”我没说话,把碗拿起来,看见碗底还沾着点干硬的玉米渣——那是奶奶最后一次喂鸡时剩下的。阳光透过豁口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道弯弯的光,像奶奶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
现在这碗里插着几枝野菊,是后山摘的,黄灿灿的,刚好从豁口处探出头来。风一吹,花瓣落在碗沿上,倒像是给这旧碗戴了朵新花。
墙角立着只竹筐,篾条松松散散,有几根还断了头,用麻线胡乱捆着。筐底磨出个洞,漏过不少东西——去年收的花生,装过的红薯,还有妹妹偷偷藏的玻璃弹珠,都从这洞里漏走过。
爹编这筐时我才六岁,蹲在旁边看,他手糙,篾条在他手里却听话,一弯一折就成了个圆。我伸手去够,被篾条划了道小口子,爹就用那根划到我的篾条给筐编了个小提手,说“这样咱娃就抓得稳了”。
后来爹去镇上打工,这筐就搁在墙角,装过我割的猪草,装过妹妹捡的柴火,上次家里做酱豆,娘还把它翻过来当盖子盖在酱缸上。
前几天妹妹说要学编筐,拿着断篾条比划,扎了手,疼得直哭。我把筐扶起来,让她看:“你看这筐,断了也还立着,咱不学编了,咱用它装故事好不好?”妹妹歪头问:“筐能装故事?”我说:“能,你看这洞,漏出去的都是小事,剩下的都是咱舍不得丢的念想。”
现在筐里放着妹妹的布娃娃,我的弹弓,还有爹去年回来带的糖纸。风从筐洞钻进来,呜呜响,像在说那些漏不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