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根那只老瓦罐裂了道斜纹,陶土的颜色被雨水泡得发深,像块浸了水的老砖。罐口歪歪扭扭,是当年烧窑时没捏周正,却恰好能稳稳接住房檐滴下的雨水,积了小半罐,水面浮着片梧桐叶。
“这瓦罐是你太爷爷从窑厂捡回来的。”爷爷蹲在旁边抽旱烟,烟袋锅子的火星明明灭灭,“当年窑厂烧坏了一大批,他看这罐虽歪,却结实,就抱回来装咸菜。你奶奶总说,歪瓜裂枣有甜处,这罐腌的芥菜,比正经罐子腌的香三分。”
我伸手去够罐里的梧桐叶,指尖刚碰到水面,就被爷爷拦住:“别碰,这水养着东西呢。”他用烟杆指了指罐底,泥水里果然藏着几只小虾,是前儿下雨从水沟里游进来的,正蜷在罐底的细沙里。
瓦罐侧面有个拳头大的洞,用旧布条塞着,是去年我玩弹弓打鸟,石子没瞄准砸出来的。当时我吓得躲进柴房,爷爷却没骂我,只是找了块破布把洞堵上:“漏点水不怕,透气,咸菜不容易坏。”
前几日清理院子,爹说这瓦罐又破又旧,想扔去村口的垃圾堆。奶奶听见了,赶紧把罐抱进厨房:“扔不得!这里面还腌着今年的萝卜干呢,等霜降了就好吃了。”她揭开罐口的石板盖,一股咸香混着陶土的腥气飘出来,萝卜干在罐里码得整整齐齐,泛着油亮的红光。
“你看这罐沿,”奶奶用手摩挲着粗糙的陶面,“都是你小时候啃的。那时候你刚长牙,总爱抱着罐口啃,说有股土腥味,拦都拦不住。”她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像瓦罐上的裂纹,藏着数不清的日子。
傍晚起了风,梧桐叶在罐里打着转,小虾受惊似的往沙里钻。爷爷把烟袋锅磕了磕,往罐里添了把玉米粒:“明儿天好,把罐搬到太阳底下晒晒,陶土吸足了热气,腌出来的菜更有嚼头。”
我看着那只歪歪扭扭的老瓦罐,忽然觉得它比任何精致的瓷瓶都耐看。它身上的裂缝、破洞、牙印,都是日子留下的印记,就像爷爷烟袋锅里的烟丝,奶奶腌菜的手艺,看着普通,却带着让人踏实的味道。
夜里躺在床上,听见窗外的风刮过瓦罐,发出“呜呜”的轻响,像谁在低声说话。我知道,那是老瓦罐在跟我们过日子呢,歪歪扭扭的,却把日子装得满满当当,带着股土生土长的甜。
院角的石磨盘裂成了两半,像被巨斧劈开的月亮,磨齿早被岁月磨平,露出温润的米白色石质。磨盘边缘堆着半筐晒干的玉米芯,是娘昨天收拾出来的,说垫在磨盘下能防潮。
“这磨盘啊,比你爹岁数都大。”爷爷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把锄头靠在磨盘上,裤脚沾着泥,“当年你太奶奶就用它磨豆浆,磨出来的浆带着股石头的清甜味,点出来的豆腐嫩得能掐出水。”
我蹲下去摸磨盘的裂缝,指尖能插进半寸深,里面嵌着些细碎的谷壳,是去年磨小米时卡住的。“裂成这样,早该扔了。”我说着,捡起块小石子往裂缝里塞。
“扔不得。”奶奶端着簸箕出来晒豆子,听见了就嗔怪道,“你小时候学走路,总爱扶着磨盘转圈,摔了多少跤都不哭,就盯着磨盘上的纹路傻笑。”她用扫帚扫去磨盘上的浮尘,露出上面模糊的刻痕——是爷爷年轻时用凿子刻的,像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
前阵子村里来人收旧石器,给了个不错的价钱,爹动心了,说拉去能换袋化肥。奶奶却把磨盘用铁链子锁在老槐树上:“这是念想,金不换。”
昨儿下了场雨,裂缝里积了水,倒映着天上的云,云动的时候,磨盘里的“天空”也跟着晃。几只麻雀落在磨盘上,啄食着残留的谷粒,溅起的水珠落在我手背上,凉丝丝的。
“等秋收了,把这两半磨盘拼起来,垫上木板当桌子。”爷爷蹲下来,用烟杆敲了敲磨盘,“给你做顿磨盘宴——磨新米,磨嫩豆,再蒸个南瓜,就着磨盘吃,香!”
我看着磨盘上的水洼,里面的云慢慢飘远了。忽然觉得,这裂开的磨盘像个装满故事的盒子,那些磨过的米、碾过的豆、摔过的跤,都藏在裂缝里,一到雨天,就顺着水洼冒出来,带着股暖暖的烟火气。
傍晚时,娘把晒好的豆子收进布袋,顺手往磨盘上放了个粗瓷碗,里面盛着刚摘的小番茄。夕阳照在磨盘上,裂缝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条通往过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