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角的石磨盘裂了道缝,磨齿被岁月啃得圆钝,却依旧稳稳趴在青石板上,像头伏着的老黄牛。磨盘边缘的凹槽里积着陈年的米糠,风吹过,扬起细小的白尘,落在旁边的篱笆上。
爹扛着半袋新收的黄豆回来,往磨盘边一放,直起身捶了捶腰:“今儿咱磨点豆腐,你娘说想喝鲜豆浆了。”他摸出块粗布,蹲下来慢慢擦磨盘上的灰,磨盘上的纹路被擦得渐渐清晰,像幅模糊的星图。
“这磨盘还是你爷爷年轻时凿的,”爹的手掌贴着冰凉的石面,“当年他带着村里汉子去山里采青石,花了三天才抬回来,又凿了半月才成型。你小时候总爱在磨盘上爬,摔过好几次,哭着喊着要磨盘赔你糖吃。”
我伸手摸了摸磨盘的裂痕,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光滑:“都裂了,还能用吗?”
“咋不能?”爹从柴房翻出木楔,往裂缝里敲了敲,“老石匠说过,磨盘见了五谷气,裂点缝不算啥,只要心稳住,磨出来的浆照样细。”他把黄豆倒进磨眼,推着磨杆慢慢转起来,石磨“吱呀——吱呀——”地哼着,黄豆在磨齿间被碾成碎末,混着石屑簌簌落下。
娘端着簸箕过来接豆浆渣,笑着说:“你爹啊,对这磨盘比对我还上心。去年村里搞旧物清理,有人想收去当景观石,他愣是扛着锄头站在磨盘前守了半天,说这是咱家的根。”
磨盘转得越来越稳,爹的额头渗出汗珠,顺着脸颊滴在磨盘上,很快被吸干。浆汁顺着磨盘的凹槽流进木盆,乳白得像晨雾,带着生豆的清腥气。我试着推了把磨杆,沉得差点脱手,爹在旁边笑:“这磨认人,你劲儿没使对,得跟着它的节奏晃,像哄孩子似的。”
日头爬到头顶时,豆浆已经煮得翻滚,香气漫了满院。娘舀出一碗,加了点糖递给我:“尝尝,这磨盘磨出来的,比镇上机器打的稠三分,后味带点甜。”
我喝着豆浆,看爹用清水冲洗磨盘,裂缝里的豆渣被冲出来,石面又露出青灰色的底色。忽然觉得,这磨盘哪是石头做的?它分明藏着爷爷的凿痕,爹的汗水,还有我摔在上面的哭喊声,一圈圈转着,把日子磨得稠稠的,带着股让人踏实的烟火气。
傍晚时,邻家阿婆来借磨盘磨芝麻,看见裂缝直咂舌:“都这样了还留着?我家那台电动磨粉机,按个按钮就成,快得很。”
爹正在给磨盘上油,头也不抬:“快是快,可没这磨盘有嚼头。你闻闻这芝麻香,混着石头的凉味,机器磨不出来。”
阿婆半信半疑地推着磨杆,石磨又“吱呀”起来,芝麻的焦香混着石屑味飘出来,她忽然笑了:“还真是……比我家机器磨的香。”
夜色漫上来时,磨盘洗得干干净净,静静趴在院里,裂缝里的木楔泛着浅黄。月光落在上面,像给老伙计盖了层纱。有些东西啊,看着老了旧了,可只要转起来,就还带着日子的热气,比新的更让人念想。
灶台上的搪瓷缸磕掉了块瓷,露出底下的黑铁皮,像块没长好的疤。缸身印着褪色的“劳动最光荣”,字迹边缘起了毛边,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红亮。
娘做饭时总用它盛水,烧开的水倒进缸里,“哗啦”一声,水汽裹着铁锈味漫出来。我看着那道缺口,忍不住说:“换个新的吧,超市里好看的杯子多着呢。”
娘正搅着锅里的粥,头也不回:“换啥?这缸子结实,装水不洒,还不烫手。”她端起缸子喝了口,嘴唇刚好避开缺口,动作熟得像天生就该这样。
这缸子是娘嫁过来时带的嫁妆。三十年前的红布包里,除了几件新衣,就数它最显眼。爹常说,当年娘第一次给他递水,就用的这缸子,他紧张得手都在抖,水洒了半缸,娘笑得直不起腰。
“你看这沿儿,”娘指着缸口磨得发亮的地方,“都是你小时候啃的。那时候你刚长牙,抱着缸子就啃,拦都拦不住,现在摸着手感多好。”她的指尖划过光滑的瓷面,像在抚摸我的后脑勺。
前阵子整理旧物,我翻出个崭新的玻璃水杯,想给娘换上。她接过去看了看,又放回抽屉:“玻璃的脆,我这老胳膊老腿,万一摔了怪心疼的。”其实我知道,她是舍不得这搪瓷缸——缸底刻着个小小的“梅”字,是娘的名字,当年供销社的师傅特意给刻的。
这天爹从地里回来,满头大汗,径直走到灶台边,拿起搪瓷缸就灌。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衣襟上,他抹了把嘴说:“还是这缸子得劲,喝着比矿泉水甜。”
我忽然发现,这缸子早就成了家里的“定海神针”:爹下地前,娘会把它灌满凉白开,让他揣在怀里;我放学回家,缸里永远晾着半缸温水;就连过年包饺子,它也被用来盛剁好的姜末,瓷面沾着黄渍,看着就热闹。
前几日邻居家办喜事,送了套精致的茶具,娘选了个最小的茶杯给我:“你用这个,好看。”自己却照旧拿起搪瓷缸,喝水时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在安静的灶房里格外清晰。
夜里起夜,经过厨房,看见月光从窗缝钻进来,落在搪瓷缸上。缺瓷的地方闪着点微光,像颗星星。我忽然懂了,娘舍不得的哪里是个缸子?她舍不得的,是三十年前红布里的期待,是爹手抖时洒出的水,是我长牙时啃出的痕迹——这些藏在瓷面下的时光,新杯子装不下。
第二天早上,我学着娘的样子,用搪瓷缸倒了杯热水。水有点烫,我捧着缸子来回晃,掌心传来熟悉的温度,缺口硌着手指,却比任何光滑的新杯子都让人踏实。
有些物件,旧了才好看。就像这搪瓷缸,磕了碰了,反而盛着更多的日子,沉甸甸的,带着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