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脚下的波斯地毯已被磨出一道焦灼的痕迹。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绣着金线的软缎宫鞋将地毯上的缠枝莲花碾得支离破碎。窗外暴雨如注,雨点砸在琉璃瓦上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暗器在敲打她的神经,又像是万千冤魂在九泉之下凄厉的哭嚎。
\"备马。\"她沉声对青霜说道,指尖掐进掌心,殷红的血珠顺着指缝渗进袖口的云纹里,\"本宫亲自去北疆。\"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仿佛有把钝刀在喉间反复磨砺。
青霜刚要劝告,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暗卫浑身湿透地闯进来,鬓发散乱地贴在惨白的脸上,手中捧着一个火漆封存的铜筒。那铜筒上沾着的泥水混着暗红,不知是朱砂还是血迹,正一滴一滴落在青砖地上,绽开朵朵妖异的红梅。
\"殿下......北疆急报......\"暗卫的嗓音抖得不成调子,膝盖重重砸在地上,捧着铜筒的双手像是捧着千斤重的棺椁。
林昭的手在半空中悬了一瞬。她看见铜筒上那道代表\"十万火急\"的朱砂标记已经晕开成血色的泪痕,还看见——自己伸出去接信时,指尖难以抑制的颤抖,像是秋风里最后一片将坠的枯叶。
铜筒开启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像是棺材钉被一寸寸撬开的声响。林昭展开密报的动作很慢,仿佛在揭开一个会噬人的封印,每一个褶皱的舒展都像是从心尖上撕下一层皮肉。
\"经查证......\"
当萧烬的名字映入眼帘时,她的呼吸就停滞了。那些工整的字迹突然扭曲起来,在眼前跳动、旋转,最后化作一把把尖刀,直插心脏。她忽然觉得冷,刺骨的冷,仿佛被人当头浇下北疆最寒的雪水,连五脏六腑都冻成了冰碴。
\"不......\"
这个音节卡在喉咙里,没能完整吐出来。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将密报边缘攥出深深的褶皱,就像攥着那人再不会扬起的衣角。
\"尸骨焦黑......腰牌确认......身量相符......\"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得她耳中嗡嗡作响。
林昭猛地摇头,将密报狠狠拍在案上,震落了案头那盏她最爱的青玉灯。\"不可能!\"她的声音尖利得不似人声,像是孤雁被箭矢穿透时最后的哀鸣,\"那丫头最能耐了......她怎么......\"
话说到一半突然哽住。她抖着手重新抓起密报,指尖在纸面上留下几道凌乱的划痕,像是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强迫自己一字一句地重读,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在眼底烙下血淋淋的印记。当目光扫过\"身量相符\"时,眼前突然一黑——
\"殿下!\"
青霜的惊呼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层厚厚的冰面,模糊不清。林昭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书架上。那些她曾经亲手整理的兵书战策,那些她誊抄的诗词歌赋,此刻哗啦啦砸落在地,书页散开如折翼的蝶。
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慢慢滑坐在地上,密报从指间飘落,像一片枯叶,轻飘飘地覆在那方天地上。
烛火映照下,她的脸色惨白如纸,连唇上最后一点血色都褪尽了。那双总是清明锐利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吓人,像是被人掏走了魂魄,只剩下两个漆黑的窟窿,盛着化不开的夜。
\"假的......\"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惨白的光照亮她满脸的泪痕。那些泪水滚烫得吓人,却怎么也暖不了她冰凉的面颊。恍惚间,她似乎听见远处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殿下,殿下,等我回来给你折最红的梅花——\"
世界突然陷入死寂,连风声都凝滞了。林昭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膜上重重撞击,每一下都震得胸腔生疼。那声音起初如战鼓般轰鸣,渐渐却像被浸在了水里,闷钝而迟缓。她恍惚觉得有双无形的手正掐住她的咽喉,指尖冰凉,一寸寸攫取着她的体温与生气。指尖开始发麻,仿佛有细小的沙粒正从血管中流逝,连呼吸都化作带着铁锈味的叹息。在这可怕的寂静里,她清晰地听见生命正从指缝间溜走,像握不住的流沙,簌簌地落进无尽的黑暗里。
长公主倚在书架旁,忽觉脚下地砖似水波晃动,织金裙裾间缀着的明珠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呜咽。她伸手想扶住书架,却见整座宫阙都在眼前扭曲旋转——飞檐化作折翅的鹤,丹墀裂成龟背纹,连那轮惯常窥探深宫的冷月,也突然碎作千万片锋利的瓷,纷纷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口。原来极致的哀恸,竟是教九重宫阙都跟着颠倒倾颓。
\"去宫里......\"她突然用力抓住青霜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去宫里探探...去查暗卫司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
青霜突然想起什么,急声道:\"殿下!血鸾戒!若萧姑娘当真...那戒指万一落在暗卫司手里......\"
这句话像盆冰水浇下。林昭猛地清醒了一点,眼中寒光乍现:\"传令,即刻废除血鸾戒所有权限。\"她咬着牙站起来,\"再派人去查,那具...尸骨...现在何处。\"
窗外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劈开浓稠的夜色,刹那间照亮她褪尽血色的面容。那光太刺目,映得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像颗将碎的琉璃,睫毛投下的阴影在脸上划出几道细小的裂痕。泪终究坠下来,在织金地毯上溅起看不见的涟漪,繁复的缠枝纹样贪婪地吮吸着这微咸的雨,金线绣的牡丹依旧开得恣意——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伤心,连地毯都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吞没泪水。远处传来更漏声,一滴,又一滴,与尚未干涸的泪痕遥相呼应,把夜熬得更深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