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弘农郡守府议事厅。
气氛凝重而肃杀。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紧绷感。厅内济济一堂,吕布集团的核心文武尽数到场,堪称兴平元年以来最重要的一次军事集结。
吕布端坐主位,身披常服,未着甲胄,但那股久居上位、杀伐决断的气势自然流露,压得整个厅堂鸦雀无声。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左手边,谋士之首贾诩从安邑星夜兼程赶来,风尘仆仆,眼神却一如既往地沉静如水,仿佛一切纷扰皆在算计之中。大将张辽从东部防线撤回,甲胄未卸,眉宇间带着边境特有的风霜与警惕。高顺从洛阳赶来,面容冷峻,坐姿笔挺,一如他治军的风格,沉默而高效。
右手边,徐荣自潼关前线返回,身上带着关陇的肃杀之气,神色沉稳。张绣坐在徐荣下首,年轻的脸庞上交织着压抑不住的悲愤与渴望,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节发白。
此外,李肃、魏续、宋宪、侯成等将领也分列两旁。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坐在末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董白。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深衣,低眉垂目,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努力维持着镇定,但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紧抿的嘴唇,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这是她第一次被允许参加如此高层的军议。
吕布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文和的情报,诸位想必已有耳闻。长安,李傕、郭汜,已自乱阵脚,形同水火。”他言简意赅,将长安内斗的惨状和西凉军面临的饥荒困境点明。“此乃天赐良机。我军兵精粮足,士气正盛,当有所图。”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电,再次扫视全场。
“今日召诸位前来,只议一事:如何取下长安,取下之后,又当如何。”他刻意略过了“迎奉天子”的字眼,将议题牢牢锁定在军事征服和实际控制上。
张绣第一个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抱拳道:“温侯!末将请为先锋!李郭二贼,害我叔父,屠戮同僚,祸乱长安,天人共愤!此仇不报,张绣誓不为人!”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眼中布满血丝。
吕布抬手虚按,示意他稍安勿躁。“仇恨,是利刃,需用在恰当之时,对准恰当之人。你的心情,我明白。且先听完全局。”
贾诩轻咳一声,接过话头,声音平稳而略带沙哑:“张将军报仇心切,情理之中。然长安城坚,李郭虽内斗,麾下仍有余兵,困兽之斗,不可不防。强攻,虽可下,然伤亡必重,非上策。”
他看向吕布,得到默许的眼神后,继续道:“诩以为,当以计取。李郭二人因妒生疑,因疑生乱,此裂痕已深。我可遣细作,再行离间。或伪造郭汜与温侯通信,言其欲借温侯之力共分关中,除李自代;或散布流言,称李傕欲尽诛郭汜麾下将领家眷,以绝后患…此等毒计,只需一二落入其耳,便可使其彻底不死不休,内耗殆尽。届时我军再趁虚而入,事半功倍。”
众将闻言,皆微微颔首。贾诩之谋,向来毒辣精准,直击要害。
“文和先生之计甚妙。”徐荣开口了,他是西凉旧将,对长安防务和西凉军心态最为了解,“长安敌军如今饥疲交加,士气低落,军纪涣散。若内斗再起,确能极大削弱其战力。末将驻守潼关,可预先调集粮草,秘密筹备攻城器械组件,待时机一到,迅疾发难。只是…”他话锋一转,“攻城器械笨重,调动组装需时,需提前着手,并绝对保密。”
“此事由文和与你共同督办。”吕布当即下令,“所需人力物资,从安邑、弘农调拨,务必隐秘迅捷。”
“诺!”贾诩和徐荣同时应道。
高顺此时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简洁冷硬:“洛阳防务已加强,新编乡勇可协防。然刘表窥伺之心未减,兖州曹操更是心腹大患。主力西进,东方不可不防。”他的目光看向张辽。
张辽立刻接口:“温侯放心,辽已部署妥当。黄河沿线营垒加固,侦骑四出,曹军若有异动,必能及早察觉。河内有公台(陈宫)与李肃在,整顿内务,监控兖州细作,短期内可保无虞。”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需速战速决,长安若久攻不下,恐生变数。”
吕布点头:“文远所虑极是。此战,贵在神速,以雷霆之势,击溃其斗志核心即可,不必纠缠于巷战。”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张绣身上,“张绣破城之后,扫清顽抗、擒杀首恶之事,便交由你部。可能胜任?”
张绣激动得脸色涨红,单膝跪地:“末将必亲斩二贼之首,以慰叔父在天之灵!若不能胜任,提头来见!”
“好!”吕布赞了一声,随即语气转为严肃,“然有言在先,破城之后,不得滥杀无辜,不得劫掠百姓。我军是去‘平定叛乱’,不是去当新的土匪。军纪,高顺的陷阵营会负责督管,违令者,斩!”
“末将遵命!”众将凛然应诺。
厅内气氛至此,战略已明,分工已定。吕布的目光,终于移向了末位一直沉默的董白。
所有人的视线也随之聚焦过去。
董白感受到那些目光,身体下意识地绷得更紧,头垂得更低。
“董白。”吕布的声音放缓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董白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努力迎向吕布的目光:“民女在。”
“长安城内,多有西凉旧部。彼等追随李郭,或因势迫,或因利诱,并非皆十恶不赦之徒。李郭伏诛后,数万降卒,需妥善安置。强行为之,易生变乱;放任自流,则为祸地方。”吕布看着她,缓缓道,“你乃董公孙女,于西凉军中,自有声望。若由你出面招降安抚,陈说利害,给予出路,或可事半功倍,减少无谓伤亡,亦可为董公留存几分香火情谊。”
他顿了顿,观察着董白的反应。“你,可愿做此事?”
厅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在利用董白的身份价值,但这张牌能否打好,取决于董白自身的选择。
董白的脸色白了又红,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祖父的宠爱、家族的覆灭、眼前的囚禁与偶尔的善待、华阴城下那些西凉兵看到自己时的复杂眼神……仇恨、恐惧、茫然、还有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
她想起之前吕布与她那次开诚布公的谈话,分析利害,给予她一线生机而非纯粹利用。她此刻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个交易,一个她无法拒绝,也…或许不想拒绝的交易。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原本微躬的背脊,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温侯…欲民女如何做?”
“待城破之后,李郭伏诛。你需出面,告知西凉军士,祸首已除。愿归乡者,发放路费;愿从军者,经考核可编入张绣或徐荣将军部下;若仍有念及董公旧恩者…”吕布看了一眼贾诩,贾诩微微点头,“可另立一营,打‘董’字旗号,由你…名义上统领,实际操练、作战,需听从我军统一号令。”
他盯着董白的眼睛:“此非儿戏,乃安邦定策。你只需现身说法,稳定人心即可。一应具体事务,自有文和与徐荣将军处置。你,可愿?”
董白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张绣那充满复仇火焰的眼睛,扫过徐荣那沉稳的面容,最后回到吕布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上。她缓缓起身,敛衽一礼,做出了抉择:“民女…愿意一试。但请温侯…务必约束将士,勿要多造杀孽,善待愿降之人。”
“这是自然。”吕布颔首,“既如此,决议已定。文和,离间之计即刻施行;徐荣、张绣,返回潼关,秘密备战;文远、伯平,巩固防务,警惕东方南方;各部协调,听候号令!”
“诺!”众将轰然应命,声震屋瓦。
弘农军议,定下了西进长安的基调。一头虓虎,已磨利爪牙,即将扑向那混乱不堪的旧日帝都。而一枚特殊的棋子——董白,也被推上了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