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黄河,水势已显湍急。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奔涌向东,拍打着南北两岸,也拍打着停泊在南岸延津渡口的数十艘大小船只。
夏侯惇按剑立于堤岸之上,双目扫视着正在忙碌登船的士卒。这些多是随他征战已久的青州兵,性情悍勇,此刻虽沉默,眼中却闪烁着对战斗和劫掠的渴望。甲叶碰撞声、军官的低喝声、河水奔流声混杂在一起,酝酿着一股肃杀的气氛。
“快!动作都快些!”夏侯惇的声音粗粝沙哑,如同磨刀石刮过,“日落之前,先锋营必须全部过河!在北岸给我站稳脚跟!”
他心中憋着一股火。兖州内部的清洗虽痛快,但终究是收拾自家烂摊子。真正的耻辱,来自河对岸——那收留陈宫、张邈,屡屡挑衅的吕布和张扬!主公将此先锋重任交予他,便是要他以最快的速度、最猛烈的打击,敲开河内的大门,为主力后续渡河扫清障碍,更要狠狠剐下吕布一层脸面!
第一批船只满载着披甲士卒,在桨手们的奋力划动下,脱离河岸,逆着水流,艰难却坚定地向北岸驶去。
对岸的河防哨塔早已燃起狼烟,黑色的烟柱笔直升起,在黄昏的天空中格外刺目。零星的箭矢从北岸的滩头阵地射来,落入水中,或无力地钉在船板上。这是河内军迟到的阻击,显得仓促而稀疏。
“弓弩手!压制!”船上的曹军校尉厉声喝道。
船队的弓弩手们纷纷引弓放箭,箭雨泼洒向北岸。滩头上几个试图抵抗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
登陆出奇地顺利。夏侯惇的亲兵护卫着他踏上北岸湿润的泥土时,先锋营已有近千人控制了滩头,并开始向前推进,建立防御阵地。
“哼,张扬匹夫,不过如此!”夏侯惇啐了一口,心中那点因顺利渡河而生的疑虑被轻蔑取代,“传令!后续部队加快渡河!先锋营向前警戒,探明野王城防虚实!”
他求功心切,恨不得立刻就能看到野王城的城墙。
翌日清晨,夏侯惇率领已渡河的大部兵马,直扑野王城。沿途仅遭遇小股侦骑骚扰,一触即退,更增添了他的骄躁之气。
当那座并不算特别雄伟,但城防显然经过加固的城池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夏侯惇挥鞭直指:“擂鼓!进兵!今日便要叫那张扬老儿,跪在城头求饶!”
战鼓声隆隆响起,如同催命的符咒。曹军阵列开始向前移动,如同黑色的潮水,涌向野王城。
野王城头,张扬全身披挂,手扶垛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看着城外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曹军,看着那密密麻麻如林般的枪戟,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呼吸也变得粗重。他虽据守河内多年,但直面曹操麾下如此精锐的野战攻坚大军,压力前所未有。
他能感觉到身边亲兵们同样紧张的呼吸声。
“弓箭手!上垛口!”张扬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滚木礌石,准备!告知弟兄们,温侯的援军已在路上!守住!只要守住,便是大功一件!”
他的声音在城头传递,多少稳定了一些军心。
曹军进入射程。
“放箭!”曹军阵中,令旗挥下。
嗡——!
一片黑压压的箭矢腾空而起,划过一道致命的弧线,如同飞蝗般扑向城头!
“举盾!隐蔽!”城头军官声嘶力竭地呐喊。
笃笃笃笃!箭矢密集地钉在盾牌上、城垛上,乃至躲闪不及的士兵身体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间或有惨叫声响起。
箭雨压制的同时,曹军的步卒动了!他们扛着简陋的云梯,推着包裹湿皮革的冲车,在弓弩的掩护下,向着城墙发足狂奔!喊杀声震天动地。
“放箭!扔石头!砸死这些兖州佬!”张扬拔剑怒吼,亲自督战。
城头上的守军冒着箭矢,探出身,将早已备好的滚木礌石奋力推下!沉重的木头和巨石沿着城墙轰隆隆滚落,砸进密集的曹军人群中,顿时引起一片骨断筋折的惨叫和混乱。烧得滚烫的金汁(粪便混合物)也被用大勺泼下,沾之即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城下惨嚎不绝。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夏侯惇立马于中军,独眼死死盯着城墙。他看到曹军士卒勇悍地顶着守军的反击,将一架架云梯搭上城头,如同蚂蚁般向上攀爬。有时几乎快要登上城垛,又被拼死的守军连人带梯推倒下去。
“废物!再加把劲!先登者,赏百金,官升三级!”夏侯惇焦躁地怒吼,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在空气中。
他麾下皆是百战老兵,在主将的催逼和重赏刺激下,攻势愈发疯狂。一波倒下,又一波涌上。冲车也被推至城门洞,沉重的撞木开始一下下撞击包铁的木门,发出“咚!咚!”的闷响,每一声都震得城头守军心头一颤。
张扬在亲兵举盾护卫下,在城头奔走呼喊,指挥堵漏。汗水混着血水浸透了他的战袍。他亲眼看到一名曹军悍卒几乎跃上城头,刀光一闪,自己的一名亲卫便捂着喷血的喉咙倒下。另一处,云梯上的曹军和守军扭打在一起,惨叫着一同坠下高高的城墙。
战争的残酷和压力如同巨磨,碾压着他的神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曹操这等枭雄麾下的真正精锐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差距。若非陈宫近日竭力加固城防,若非心中还存着吕布援军将至的一丝希望,他几乎要支撑不住。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张扬嘶哑着咆哮,挥剑格开一支射向他的流矢。
夏侯惇看着战况,眉头越皱越紧。这野王城,比预想中难啃!那张扬,竟也有几分硬气!
夕阳西斜,将城墙和原野染上一片血色。曹军的攻势已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城墙下尸骸枕藉,城墙也多处破损,摇摇欲坠,却始终未能突破。
夏侯惇的耐心耗尽。他猛地一夹马腹,竟欲亲自冲向前阵!
“将军不可!”身旁副将大惊失色,死死拉住他的马辔,“您是主帅,岂可亲身犯险!将士们仍在奋力攻城!”
夏侯惇望着那久攻不下的城池,独眼赤红,喘着粗气,最终狠狠一鞭子抽在马鞍上:“鸣金!收兵!”
铛啷啷——收兵的锣声响起。
潮水般的曹军如释重负,又带着不甘,如同退潮般撤了下来,在城外留下大片尸体和哀嚎的伤兵。
野王城头,守军们瘫倒在地,几乎虚脱。活下来的人看着城外连绵的曹军营火,脸上没有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恍惚和更深沉的恐惧。
张扬拄着剑,望着退去的曹军,又回头看看伤亡惨重的部下和破损的城墙,背心一片冰凉。
他知道,夏侯惇绝不会罢休。明日,攻势只会更加猛烈。
而温侯的援军,何时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