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陈留郡治所的冬夜,寒风刮过空荡的街巷,卷起几片枯叶,发出簌簌的轻响,更衬得四周死寂。曹操大军东征后,这座州郡腹地的城池便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表面的秩序下,涌动着不安与恐惧的暗流。
陈宫府邸的书房内,灯烛只亮了一盏,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案几一角。陈宫枯坐其中,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份来自河东、未有署名的绢帛书信。信上的字句他已能倒背如流——“慕名者”、“殊非人臣所为,有伤天和”、“海内名士,心存汉室”、“河东虽僻,亦愿扫榻相迎”。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白日里,又有新的消息从徐州传来,语焉不详,却字字惊心:曹军屠戮数城,泗水为之不流。边让等名士被杀的旧闻与徐州的新血混杂在一起,在他脑中反复回荡。他甚至能想象出荀彧、程昱在鄄城如何冷静地维持着后方运转,如何将更多的粮草、更多的兵员送往那个制造屠场的旋涡。
“道不同……”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这不再是理念不合,而是彻底的背道而驰。他迎来的不是能臣,而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继续留下,不仅是同流合污,更是将身家性命悬于屠刀之下。
他猛地站起身,吹熄了烛火。黑暗中,他唤来绝对忠诚的老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按第二计行事。子时,后门。”
几乎在同一时刻,郡守府内,张邈正对着一幅地图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在陈留与河东之间划动。他面前的酒盏已空,却毫无醉意,只有冰冷的冷汗浸湿了内衫。
陈宫日间的话语如同鬼魅般缠绕着他:“……等着屠刀有一天落在自己颈上吗?”“兖州百万生灵……择一明主而栖……”
吕布……那个武夫?可信吗?但陈宫似乎已下定决心。而曹操……张邈想起边让死后其族人凄惶逃离的背影,想起徐州那些模糊却血腥的传闻,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继续留在曹操的兖州,就像睡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旁。
家族的存续,自身的安危,最终压倒了所有的犹豫和名士的矜持。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绝,低声唤来自己的心腹家将:“……悄然准备,只带细软和必要的家眷,三更天,马厩侧门汇合。不得惊动任何人。”
子夜时分,寒气最重。陈留城仿佛彻底沉睡。
陈宫府邸幽静的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乌篷马车驶出,车辕上坐着那名老仆。陈宫一身深色布衣,坐在车内,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装有重要文书和信物的匣子。他没有回头去看那座生活了多年的府邸。
几乎同时,郡守府马厩的侧门也溜出几骑黑影和一辆遮掩严实的马车。张邈裹着厚厚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不断紧张地四顾张望。他的家将们警惕地护卫在周围,马匹的蹄铁都被厚布包裹,落地无声。
两支小小的队伍在预先约定好的、离城门不远的一条黑暗巷子里汇合。没有言语,只是透过车窗交换了一个沉重的眼神。陈宫轻轻点了点头。
张邈的心腹家将早已用重金买通了今夜值守城门的一个队率。沉重的城门被推开一道仅容车马通过的缝隙,寒风立刻倒灌进来。
“快!”家将低喝。
马车和骑兵迅速而安静地穿过城门,融入城外无边的黑夜。身后,陈留城的轮廓在夜色中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他们没有选择通往东方鄄城或徐州方向的大道,而是折向往西北,沿着偏僻的小径,朝着河内郡的方向疾行。这是陈宫早已规划好的路线,避开了曹操势力控制的重点区域,也远离了可能遭遇袁绍游骑的北面。
夜路难行,寒风刺骨。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单调的辘辘声。每个人都紧绷着神经,不敢点火把,只能借着微弱的星光辨认道路,倾听四周一切可疑的声响。每一次远处传来的犬吠,每一次林间的异动,都让张邈心惊肉跳,生怕是追兵赶来。
陈宫则相对平静,他坐在颠簸的马车里,闭目眼神,脑中不断推演着抵达河内后的说辞,以及……见到吕布时的情景。这是一场豪赌,但他已别无选择。
经过一夜又一日的提心吊胆的疾行,当看到远处蜿蜒的黄河,以及河对岸那面熟悉的、“张”字大旗飘扬的河内郡界碑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通过边境关隘时,陈宫亮出了身份和那封作为“信物”的绢帛书信。守关将领显然早已得到过叮嘱,验看之后,并未过多为难,只是神情有些古怪地看了看这两位在兖州地位尊崇、如今却风尘仆仆、行色仓皇的名士,便下令放行,并派了一小队骑兵“护送”他们前往郡治怀县。
踏上河内的土地,张邈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随即涌上的是一阵巨大的空虚和茫然。陈宫则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望向西方——河东郡,安邑城的方向。他知道,过了黄河,距离他们投奔的目标,就更近了一步。
一条船已经离开原有的航道,驶入了未知的水域。而兖州,在他们身后,似乎依旧平静,但那看似坚固的基石之下,因这两人的离去,已然裂开了一道深邃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