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东郡,某处偏僻的庄园。
夜色如墨,寒风呼啸着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完美地掩盖了马蹄踏在冻土上的细微动静。庄园远离官道,深藏在山坳之中,高墙深院,仿佛与世隔绝。但今夜,它的寂静被几乘悄然驶入的马车打破了。
厅堂内,烛火通明,却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垂下,将光线与声响牢牢锁在其中。炭盆烧得极旺,驱散了冬夜的严寒,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那股压抑而紧张的气息。
张邈坐在主位,他已换下旅途的风尘仆仆,穿着一身符合其名士身份的深衣,神情看似从容,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并非此地主人,只是借用了某位暗中倾向他们的士族别业。
下首,坐着四五位衣着体面、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他们是兖州境内颇有影响力的士族代表,或是郡中官吏,或是地方豪强,皆与张邈有旧,且或多或少都对当下的统治者心怀不满。
案几上摆放着精致的酒肴,却几乎无人动箸。酒,是用来壮胆和暖身的;菜,则成了掩饰沉默与不安的道具。
“孟卓公,”一位面色白皙、留着三缕长须的文士率先开口,他是东郡某县的县令,姓王,声音压得极低,“您冒险归来,邀我等至此,想必……是有要事相商?”他的目光闪烁,既有期待,更有恐惧。
张邈放下酒杯,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脸,将他们的忐忑、犹豫、乃至一丝隐藏的兴奋尽收眼底。他知道,这些人对曹操的暴虐统治早已心生怨怼——尤其是边让被杀之后,兖州士林人人自危。但他们同样畏惧曹操的兵锋和留在鄄城的荀彧、程昱的手段。
“诸位皆是邈之故旧,兏州栋梁,邈便开门见山了。”张邈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鼓动人心的力量,“曹孟德之行径,诸位想必亲眼所见。屠戮徐州,百姓何辜?诛杀名士(边让),士心寒否?其性猜忌,用法严酷,长此以往,兖州非我等士人之兖州,乃曹氏之私产、虎狼之巢穴耳!”
一番话,说到了几人的痛处。王县令下意识地点头,随即又警惕地看了看紧闭的门窗。另一位身材微胖的豪强接口,语气愤懑:“岂止如此!征兵征粮,摊派无度,我等家业亦被不断蚕食!稍有怨言,便有掾吏上门‘劝诫’,实与强夺无异!”
“然……”又一人迟疑道,他是郡府的一位功曹,“曹公虽……虽手段酷烈,然其势大,手握重兵,荀文若、程仲德留守,亦非易与之辈。我等……恐力有未逮啊。”这是最现实的担忧。
张邈早料到有此一问,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眼中跳动:“若论兵势,曹孟德主力陷于徐州,与刘备陶谦胶着,胜负难分,短期内绝难回师。此乃天赐良机!”
他顿了顿,抛出最重要的筹码:“至于荀彧程昱,固然能干,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鄄城留守兵力几何?能控制多少郡县?若兖州各郡县、各大族,能同心协力……”
他没有把话说完,留给众人想象的空间。
王县令呼吸有些急促:“孟卓公之意是……?”
“邈已不在曹孟德麾下。”张邈坦然道,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他继续道,“邈与公台(陈宫)兄,已寻得明主投奔。”
“是何人?”几人几乎异口同声,紧张地看着他。
“奋武将军,温侯,吕布,吕奉先。”张邈清晰地说道,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听到这个名字,几人脸色变幻。吕布?勇则勇矣,然其名声……先是丁原,后是董卓……
张邈知道他们的顾虑,立刻道:“诸公可知,吕将军早已非复吴下阿蒙(比喻一下 )。其诛董卓,有大功于社稷;据河东,抚百姓,兴盐利,府库充盈;纳贤才,文有贾诩、陈宫,武有张辽、高顺、徐晃等良将;西进洛阳,光复旧都,天下瞩目!更兼其对外宣称奉诏讨逆,大义在手!其志不在小,其势正在勃发!”
他将吕布的现状和实力稍作夸大,但核心信息无误,旨在重塑吕布在这些士族心中的形象。
“吕将军深知曹孟德暴虐,亦知兖州士民之苦。”张邈继续道,“将军有言:若兖州义士能拨乱反正,拒暴曹于境外,将军必鼎力相助,共保兖州安宁,届时,诸位皆是从龙功臣,何愁家业不保,前程不锦?”
利益,大义,安全感,以及对曹操的恐惧和不满……张邈的话语如同催化剂,注入众人心中。
厅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噼啪作响。几位士族代表交换着眼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风险巨大,一旦失败,便是灭族之祸。
但机遇也同样巨大,若能成功,便可摆脱曹操的压榨,甚至获得从龙之功。
那位王县令猛地一握拳,似乎下定了决心:“曹孟德确非仁主!我等士人,岂能久居其淫威之下!孟卓公,需要我等如何做?”
“目前,只需暗中联络志同道合之士,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张邈见有人响应,心中稍定,但仍保持谨慎,“密切关注曹军动向,尤其是徐州战况与曹操可能的回师迹象。收集鄄城兵力布防、粮草囤积等信息。但切记,绝不可轻举妄动,一切需等待吕将军号令,谋定而后动!”
他再三强调隐蔽和等待,生怕这些被鼓动起来的士族一时冲动,坏了大事。
几人纷纷点头,表示明白。接下来的时间,变成了更加隐秘的低语,具体到某些郡县官员的倾向,某些家族的私兵规模,以及如何更安全地传递消息。
夜宴持续到深夜。当这些士族代表们悄然离开庄园,乘坐马车消失在寒夜中时,他们的心情已与来时截然不同。恐惧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希望和参与一件大事的紧张兴奋。
兖州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之下,一股反对曹操的暗流,随着张邈的回归和这场秘密的夜宴,开始加速涌动,向着未知的方向奔腾而去。
张邈独自留在厅中,看着摇曳的烛火,长长舒了一口气。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荀彧绝非庸人,这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而远在徐州的曹操,就像一头暂时被绊住手脚的猛虎,随时可能暴起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