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了燕赤霞,杨泽并未立刻返回天庭。心中那份因与挚友相聚而稍得舒缓,却又因燕赤霞那番关于“风险与宽恕”的硬邦邦争论而再度泛起涟漪的心绪,让他决定在这凡尘多停留片刻。他信步而行,收敛了仙家气象,如同一个真正的游方士,领略着这人间烟火,山川形胜。
不知不觉间,跟随着冥冥中一丝若有若无的牵引,他的脚步踏入了江南之地。这里与他之前处理张生案时所见的边城北地、与燕赤霞斩妖的荒山野岭截然不同。水网密布,舟楫往来,吴侬软语萦绕耳畔,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与草木的清新。最终,一片烟波浩渺、山色空蒙的水域出现在他眼前。
西湖。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凡间诗人的句子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眼前的西湖,确实当得起这般赞誉。湖面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与环绕的翠绿山峦,苏堤春晓,断桥残雪(虽未至雪季,但其形已具),景致如画,处处透着一种精致而柔美的韵味。
然而,站在这湖畔,杨泽心中浮现的,却并非这旖旎风光,而是一道许多年前曾在蜀中青城山有过一面之缘的、清冷绝尘的白色身影——白素贞。
那位修为高深、气质空灵的白蛇仙子,其主张慈悲度化、万物有灵的理念,曾给当时尚在成长中的杨泽带来不小的震撼。他依稀记得,彼时白素贞曾提及,她与一青蛇妹妹在江南西湖畔寻了一处清静之地修行。
既是故人可能栖身之所,不妨探寻一番,或许能再续前缘,论道一番,也能解自己心中关于“法”与“情”、“惩”与“恕”的些许困惑。
念及此,杨泽立于湖畔,悄然将自身那浩瀚如海的神识铺陈开来,如同无形的涟漪,轻柔地扫过整个西湖水域,以及周边的山林寺院。他刻意控制着强度,避免惊扰此地生灵,只想感知那道独特的、清冷中带着妖仙纯净气息的存在。
然而,神识过处,湖光山色依旧,生灵气息纷杂,却唯独没有那道记忆中鲜明的白色灵韵。反而,当他的神识掠过西湖畔那座颇为醒目的、巍然耸立的雷峰塔时,一股异常的气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种被强大而精纯的佛门法力牢牢封印、镇压着的妖气!这妖气……隐隐带着一丝熟悉感,与记忆中白素贞的气息有几分同源之感,但又不尽相同。这被镇压的妖气,不再有当年的灵动与清冷,反而透出一种深沉的死寂,一种被漫长时光消磨后的无奈与沉沦,甚至……在这沉寂的最深处,杨泽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凤凰涅盘前积蓄力量般的蜕变意味。
怎么回事?
杨泽眉头微蹙,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白素贞的气息为何消失?这雷峰塔下被佛力镇压的、与她同源的妖气又是怎么回事?难道……
他降下云头,落在西湖边一处柳荫下。略一沉吟,他屈指轻轻一弹,一道细微的仙力没入地面。
片刻后,地面上一团土黄色的灵光汇聚,一个拄着拐杖、矮小敦实的土地公显出身形,对着杨泽恭敬行礼:“小神西湖土地,参见上仙。不知上仙召唤小神,有何吩咐?” 土地公感知到杨泽身上那虽内敛却浩瀚深邃的仙威,不敢有丝毫怠慢。
杨泽摆了摆手,直接问道:“土地,我向你打听一人。多年前,曾有一条白蛇仙子,名唤白素贞,在此地清修,你可知晓?她如今何在?还有那雷峰塔下镇压的……”
他话未说完,那土地公已是脸色一变,露出又是敬畏又是惋惜的复杂神情,连忙躬身道:“回上仙的话,您……您问的可是白娘娘?唉……此事,说来话长,也是小神职责范围内一桩憾事啊!”
土地公叹了口气,开始娓娓道来:“白娘娘确实曾与小青姑娘在此地修行多年,一向安分守己,甚至时常行云布雨,庇佑一方百姓,颇得本地乡民爱戴。奈何……后来发生了一桩大事。”
“可是与一凡人男子有关?”杨泽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他想起了某些凡间流传的话本故事。
“上仙明鉴!”土地公点头,“白娘娘与一本地药铺学徒,名唤许仙的凡人,互生情愫,结为了夫妻。这本是美事一桩,若依新天条精神,或也并非不可。但坏就坏在,此事被金山寺的法海禅师知晓了。”
“法海?”杨泽目光一凝,果然是那个曾在蜀中有过一面之缘、理念刚猛、认为人妖殊途、界限分明的年轻僧人!
“正是。”土地公继续道,“法海禅师认定白娘娘是妖邪魅惑凡人,违背天伦,屡次劝说许仙未果,便与白娘娘起了冲突。后来……唉,具体缘由小神亦不甚清楚,只知矛盾激化,白娘娘为救许仙,一怒之下,竟……竟施展大法力,引动钱塘江水,水漫了金山寺!”
水漫金山!
听到这四个字,即便以杨泽的心境,也不由得瞳孔微缩!引动大水,淹没佛寺,波及生灵,这已不是简单的争斗,而是实实在在地触犯了天条!是足以打下重罪的大过!
“此事惊动了天庭?”杨泽沉声问道。
“据说当时确有天庭关注。”土地公小心翼翼地说道,“后来,法海禅师凭借其高深佛法与一件强大佛宝,最终将白娘娘镇压在了这雷峰塔下。言称需待塔倒之日,方是她脱困之时。而那位许仙,据说也心灰意冷,在金山寺出家了。好好一桩姻缘,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 土地公连连摇头,唏嘘不已。
白素贞……还是被镇压了?!
尽管已有预感,但真正确认这个消息,杨泽心中依旧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想起那个在青城山与他论道,言谈间充满智慧与慈悲,主张以善念度化世间的白蛇仙子。那样一个灵秀通透的存在,怎么会走到水漫金山、触犯天条这一步?是情之所至,失去了理智?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而镇压她的,竟是法海!那个曾在蜀中并肩作战,虽然理念不同,但杨泽能感受到其内心并非邪恶,只是对自身信念过于执着的年轻僧人。他们之间,何以会走到如此不可调和、兵戎相见的地步?
是历史的惯性使然吗?杨泽脑海中闪过关于《白蛇传》的故事情节。难道某些既定的命运轨迹,真的如此强大,难以撼动?即便因为他的出现,在蜀中时或许让法海与白素贞的关系有了一丝缓和的可能,最终却依然无法改变这悲剧的结局?
不,杨泽立刻否定了这个过于宿命论的想法。他执掌司法,深知因果虽复杂,却并非完全注定,每一个选择,每一次际遇,都可能改变最终的走向。
更重要的是,白素贞的遭遇,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了他此刻正在推行新天条所面临的最核心、最尖锐的矛盾!
情与法,如何平衡?仙(妖)与凡,界限何在?
白素贞与许仙之情,若在新天条下,是否能有不同的结局?法海维护“人妖殊途”的旧秩序,以雷霆手段镇压,是对是错?水漫金山,触犯天条,固然是过,但其起因,是否也值得深思?那强大的、足以淹没一切的“情”,在冰冷的“天条”面前,究竟该如何安放?
这一切的疑问,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杨泽的心神。他意识到,白素贞被镇压于雷峰塔下,不仅仅是一桩陈年旧案,更是一个活生生的、充满悲剧色彩的典型案例,直指新天条施行中最棘手的难题。
他不能视而不见。
无论是出于对故人的一丝关切,还是作为执掌三界法度的司法天神,对这样一桩影响深远、涉及理念冲突的旧案,他都有必要去深入了解,厘清其中的是非曲直。
杨泽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向西湖对岸那座巍峨的金山,以及山巅上香火缭绕的金山寺。
他要去找法海,当面问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如今又是如何看待此事?
他也要去雷峰塔下,亲自见一见白素贞,听一听她的说法,感受她这数百年镇压岁月的心境变化。
他要弄明白,这缠绕在西湖烟雨中的一段公案,究竟能给他,给这新生的天条,带来怎样的启示与考验。
“有劳土地了。”杨泽对土地公微微颔首。
土地公连忙躬身:“不敢,不敢,上仙若有任何差遣,小神随时听候。” 说完,便化作灵光融入地面。
杨泽不再犹豫,身形一晃,已化作一道无形的清风,掠过波光粼粼的湖面,直向那金山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