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的司法天神府,比平日更显寂静。或许是梅山兄弟与哮天犬都察觉到了杨戬今日周身那股比往常更低沉几分的气压,早早便寻了由头退下,将偌大的正殿留给了这对关系特殊的舅甥。
晚膳依旧精致,摆放在偏厅那张不大的玉桌上。几样清淡的仙蔬,一壶温好的琼浆,简朴却透着用心。杨泽坐在杨戬对面,却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食欲。他手里握着玉箸,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晶莹剔透的仙米饭,眼神飘忽,心思显然早已飞到了白日里那诡异的天河畔。
玉兔似乎也还未从惊吓中完全恢复,安静地蜷缩在杨泽脚边的软垫上,连平日里最爱的胡萝卜仙饵都只是嗅了嗅,便无精打采地趴了回去。
殿内只听得见玉箸偶尔触碰碗碟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永恒流淌的、细微的天籁之音。这种沉默持续了许久,终于,杨泽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般,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玉筷落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抬起眼,望向对面那个始终静默用餐、仿佛对外界一切浑然不觉的玄色身影。杨戬进食的姿态极其优雅,也极其缓慢,每一口都仿佛经过精确的计算,透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清冷与疏离。
“舅舅……”杨泽小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探寻。在这个绝对安全、没有外人的空间里,他使用了最私密、最依赖的称呼。
杨戬夹起一箸碧绿仙蔬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并未立刻抬头,只是那浓密如鸦羽的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稳。他缓缓将菜送入唇中,细嚼慢咽之后,才终于抬眸,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看向杨泽,里面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发问。
“何事?”杨戬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
杨泽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组织着语言:“今天……今天下午,我带玉兔去天河边玩,走到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杨戬的表情,“……看到那里立着三座好大好奇怪的水晶碑,里面……里面好像封着三个人!一个男人,看着像是人间的放牛郎,还有两个……大概四五岁的小孩,一男一女。”
他描述着当时的景象,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三张凝固着惊恐和绝望的面容,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不忍和困惑:“玉兔看到那些水晶,好像特别害怕,我没来得及细看,它就突然变大,硬是把我从那里驮走了……舅舅,您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他们是谁?为什么会被封在那里?那样……多痛苦啊。”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喃喃自语,带着对那冰冷封印的直观恐惧。
杨戬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直到杨泽说完,他用一方素白的丝帕轻轻擦了擦嘴角,动作从容不迫。然后,他才用那双能看透世间万物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杨泽,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回答道:
“那是织女的丈夫,牛郎,以及他们的一双儿女。”
“织女?牛郎?” 杨泽猛地愣住了,眼睛瞬间睁大,脱口而出,“就是……就是那个每年七夕,鹊桥相会的牛郎织女?!”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牛郎织女的故事,在他穿越前的那个世界,几乎是家喻户晓的爱情传说。被王母用金钗划出的天河阻隔,忠贞不渝,每年唯有七月初七得以通过鹊桥相见一刻,那是象征着坚贞、浪漫、克服万难的爱情典范啊!
巨大的认知落差让他一时无法接受,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了些许:“可是……可是故事里不是说,他们只是被天河隔开,一年见一次面吗?虽然相思苦,但……但总好过被封印在水晶里,生生世世承受这种……这种酷刑吧?!” 他想到了那两张孩童恐惧的小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堵又闷。
【怎么会是这样?人间传说的浪漫故事,背后竟然是如此残酷的惩罚?永生永世被禁锢在冰冷的水晶里,只有一天自由?这哪里是爱情佳话,这分明是惨无人道的折磨!】 杨泽的心声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生理性的不适,仿佛一直以来的美好想象被瞬间打碎,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真相。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冰冷、带着明显讥讽和怒意的冷哼,骤然响起,如同寒冰碎裂,瞬间打破了殿内原本还算平和的气氛。
杨戬的眉头紧紧蹙起,那双平日里深邃平静的眼眸中,此刻清晰地浮现出一种罕见的、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凛冽的寒意。这怒意并非针对杨泽,却因其话语中透露出的、被凡间讹传所误导的“浪漫”想象而被彻底点燃。
“浪漫?” 杨戬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语气中的讥诮几乎要满溢出来,“那不过是人间那些愚昧无知、只知风花雪月的凡夫俗子,被刻意篡改、美化后的讹传!是他们一厢情愿编造出来的痴人妄语!”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司法天神审判罪孽时的凛然威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砸下来,将那个所谓的“爱情故事”剥得体无完肤:
“真相?!真相就是,那个叫做牛郎的凡间男子,不过是个依仗身边那头来历不明的妖畜(指老黄牛)、行径卑劣无耻之徒!” 杨戬的眼中寒光闪烁,仿佛亲眼目睹了那不堪的过往,“他趁织女与其他姐妹下凡沐浴、毫无防备之际,依那妖畜之计,偷偷藏匿了织女的羽衣仙裳!仙衣乃我等仙神飞天遁地、施展神通之根本,失去仙衣,织女便如同被斩断双翼的鸟儿,法力大减,无法返回天庭!此等行径,与人间绑架勒索的匪类有何区别?!分明是趁人之危,强取豪夺!”
杨戬越说,语气越是凌厉,仿佛要将积压已久的不忿尽数倾泻:
“那牛郎以此胁迫,逼使织女留在凡间,与他成亲!织女失了仙衣,身处陌生凡尘,孤立无援,除了顺从,当时还能有何选择?!而那牛郎,婚后不足一年光景,便令织女接连生育一双儿女!你可知仙体孕育子嗣,本就损耗极大,何况是在那般境况之下?!”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时间,看到织女当时的艰辛与无奈。
“更可笑的是,凡间传说竟还敢提什么‘男耕女织’,‘生活美满’!” 杨戬的冷笑中带着滔天的怒意,“实则却是织女日夜不停织就云锦仙缎,以此换取银钱,供养那牛郎与妖畜过着安逸生活!而那牛郎,可曾真正怜惜过为他生儿育女、辛苦劳作的妻子?他坐享其成,心安理得!”
“若非天庭察觉织女失踪,多方探查,最终将其寻回,她还要在那凡间,受那无耻之徒多久的磋磨与捆绑?!” 杨戬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寒意,“然而,事情并未结束!织女回归天庭后,那牛郎竟还不死心,再次依仗那妖畜的邪法,披上牛皮(注:此处沿用常见传说设定,但可强调牛皮为妖法所化),用箩筐挑着一双年幼的儿女,一路追上天庭!企图利用骨肉亲情,再次绑架织女,逼她就范!”
说到这里,杨戬猛地一拍桌面(并未用力,但气势惊人),震得碗碟轻响:“王母娘娘统御三界,执掌天条,岂能容此等一而再、再而三挑衅天威、亵渎仙神、扰乱纲常之举?!震怒之下,这才施以严惩,将他们父子三人封印于天河之畔,以儆效尤!若非念在那两个稚子确实无辜,且织女终究心软,不忍孩儿受苦,苦苦哀求,娘娘又岂会网开一面,允他们每年七月初七相见一刻?!”
杨戬的目光如同万年寒冰,直视着尚未从这惊天反转中回过神来的杨泽,一字一句地诘问,也像是在对那流传甚广的“佳话”做出最终审判:
“恃强凌弱,绑架胁迫,剥削劳力,以子相挟……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桩配得上‘浪漫’二字?!这分明是卑劣无耻、罪大恶极之行径!在本座看来,王母娘娘已是念及幼子,法外开恩,罚得轻了!”
这一番石破天惊的揭露,如同九天惊雷,在杨泽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原来,那个感动了无数代人的浪漫传说,其真相竟是如此不堪入目,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