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铁板烧店，饱食带来的暖意尚未消散，秋夜带着湿气的寒风便迎面扑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口琴横丁的喧嚣在身后渐渐沉淀为模糊的背景音，巷子深处的空气清冷了许多。
诸星藤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玖克身边更紧地靠拢过去，手臂与他相贴，给穿衣略薄的玖克一些温度。
玖克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没有说话，只是将两人交握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在一家尚未打烊的小小花店前停下了脚步。
花店门口摆满了各色盆栽和插在桶里的鲜花，在寒夜里依旧倔强地绽放着生机。藤的目光被其中一桶鲜红似火的花朵吸引了过去。
那是烽火木棉花，花瓣肥厚，颜色炽烈得像要燃烧起来，在店门口暖黄色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她松开玖克的手，蹲下身来，静静地凝视着那枝开得最盛的木棉花，眼眸映着那抹红色，深邃难辨。
玖克没有催促也没有询问，只是默默地陪着她蹲下。
看了许久，藤伸出左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丝绸般质感的花瓣。
玖克抬头看向花店老板——一位围着格子围裙的老奶奶，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他指了指那枝烽火木棉：“老板，就要这枝。”
老奶奶利落地将花取出，用透明的玻璃纸仔细包好，系上一个简单的浅棕色蝴蝶结，递了过来。
玖克付了钱将花接过，然后递到了藤的面前。
藤看着递到眼前的花束，那炽烈的红色几乎要灼伤她的眼睛。
她迟疑了一下，右手接过了花，指尖与玖克的手指短暂相触。
她将花凑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木棉花没有浓郁的香气，只有一股淡淡的、属于木棉科的清新味道。
她站起身，右手捧着那束格格不入的、极其夺目的红花，左手则再次主动地、带着点试探地，寻到了玖克自然垂下的右手。
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牵着，她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掌心紧密地贴合，形成了一个牢固的、十指相扣的姿态。玖克微微一愣，随即回握住她。
两人牵着手，捧着花，在略显清冷的街道上又走了一段，在一处小型装饰喷泉旁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喷泉已经停止了喷水，池底躺着几枚硬币，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这里相对僻静，只有远处主干道的车流声隐隐传来。
他们刚坐下没多久，后面巷子拐角处，几个鬼鬼祟祟的脑袋就缩了回去。
“快！把藤那件特攻服外套拿来！”诸星团压低声音指挥着其余队长。
“可……可是，直接送那种衣服过去很尴尬的，会不会被藤队打死啊……”队长们一脸恐惧。
“废什么话！这是雪中送炭！快去！”诸星团从后面踹了几人一脚。
队长们哭丧着脸，抱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料厚实、风格极其夸张的黑色特攻服外套，磨磨蹭蹭地走到离喷泉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鼓起勇气大喊一声：“藤…藤队！您…您的外套！”
然后把外套往二人方向一扔，头也不回地撒丫子跑了，速度堪比百米冲刺。
诸星藤和玖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弄得一怔。
藤看着地上那件熟悉的、背后用嚣张的金色丝线绣着“宇宙最能打”四个硕大中二汉字的外套，嘴角抽搐了一下，感觉刚刚酝酿起的一点氛围都被破坏了。
她假装咳嗽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然后松开玖克的手，走过去把外套抖了抖，捡了起来。
拍了拍并灰尘，她走回玖克身边，没有自己穿上，而是将这件宽大得足以当毯子的特攻服外套抖开，然后一扬手，将它披在了自己和玖克的肩上，将两人盖在了一起。
外套还带着仓库里淡淡的樟脑丸味道，但更多的是属于藤的、一种清冽又带着点硝烟气息的特殊味道。
宽大的布料隔绝了寒风，内部的空间瞬间变得温暖而私密。两人肩并肩靠着，共享着这件画风清奇却无比实用的披风。
藤右手依旧拿着那枝烽火木棉，鲜红的花朵在黑色的布料映衬下，更加夺目。左手则和玖克的右手在衣服下再次十指相扣。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偶尔经过的行人，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看了许久。喷泉池水映着月光和霓虹，波光粼粼。
直到周围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藤才将头轻轻靠在了玖克的肩膀上。
脸颊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到他坚实的骨骼和温热的体温，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开始了她的讲述，声音比平时低沉、缓慢，带着一种卸下伪装的疲惫。
“你也知道，我父亲一开始就是一个没钱没势、靠着拳头硬打上来的大混混而已。”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后来他整合东京黑道，说是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之类的屁话。”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直面内心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至于我自己，我很孤独。”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
“从小就长得还算不错，体格看起来也是普通小女孩。”
她自嘲地捏了捏白皙纤细的少女胳膊，“但因为这身怪力，总是被人当成怪物，排斥在外。
我也想学着他那样，用我的方式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至少让那些我看不惯的烂事少一点。”
“但人们似乎不太喜欢我。可能是因为我没我爹那么聪明，不懂那些弯弯绕绕，说话也很难听，只会用拳头讲道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和迷茫，“可我父亲……无论他做什么，在我心里他肯定都是光明磊落的，他有他的道理。”
玖克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空闲的左手，轻轻抬起，绕过她的后背，温柔却有力地搂住了她靠近自己这一侧的肩膀。这是一个无声的支撑和接纳。
这个动作仿佛给了藤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她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肩膀，声音变得更加沉闷，带着压抑的情感：
“后来我试图参与到父亲的事务上去，我希望他能够看到我，接纳我，认可我……而不是永远把我当成需要保护、或者会惹麻烦的小孩子。”
呼吸略微急促了一些，握着玖克的手也无意识地收紧。
诸星藤抬起拿着花的右手，无意识地转动着花枝，鲜红的花瓣在夜色中晃动。
“可那一次……我失败了。”
“当时，我要去处理一个拖欠了会里巨额债务的老赖。那家伙去威尼斯赌博，输得倾家荡产，连自己女儿都偷偷抵押卖了。”
藤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冰冷的怒意，即使过去许久，提及此事依旧让她愤慨，“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饶，说自己知道错了，已经在努力还钱了……”
“我当时信了他的鬼话。”她的语气变得艰涩，“结果，他趁我放松警惕，突然撒出一把石灰粉！”
“我的眼睛暂时看不见了。”藤的声音带着后怕和再次燃起的怒火，“我一时气急……真的，那一瞬间，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剩下被欺骗和被伤害的暴怒……我下了狠手。”
她沉默了几秒，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直接让他彻底变成了植物人。”
“然后，我就被警察抓走了。”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讽刺的是，还是我老爹派来的警察。在法院上律师没有为我做任何有力的辩护，甚至没有强调那个老赖之前的恶行和当时的袭击行为。最后，我被判去东京少管所……待半年。”
抬起头，看向远处模糊的霓虹，眼神空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她感到无比寒冷的时刻。
“进去之前，老爹来看我。他和我说……”她模仿着父亲当时严肃而失望的语气，“‘你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那个老赖是个烂人，没错。但他在你去找他之前，他已经在尝试改善，同时打了四份工，他还有一个年幼的小女儿要靠他养活。
我们是有点钱，但没那么钱，每天黑龙会都会从几百个老赖里发现几个有苦衷的，但我们没有那么大财力去直接给钱让每一个遇见的倒霉蛋都幸福开心起来。有时候必须学会思考，去用最合适的方法解决问题。
你太过依赖黑龙会的身份，是我主动对那些警察和法官说不比考虑我的身份，依法办事，对外宣称你我断绝关系。
送你进去后我希望你能在里面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
他还是那么喜欢人类，那么包容人类。”
她把话说完，整个人软软地靠在玖克身上，只剩下手中那枝烽火木棉，依旧在黑暗中，固执地燃烧着那抹刺眼的红。
玖克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能听到她努力压抑的、细微的吸气声。
他没有说什么“都过去了”之类的苍白安慰，只是搂住了她，用自己稳定的存在告诉她——我在听，我在这里。
诸星藤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却字字清晰地敲在玖克的心上。
她靠在玖克的肩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喷泉干涸的池底，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在少管所高墙内，独自挣扎的、更加年轻的自己。
“少管所那种地方……”她嗤笑一声，带着冰冷的自嘲，“没了黑龙会大小姐的光环，或者说，没了老爹有意无意的纵容和庇护，我才真正知道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没有什么是可以依靠的，父亲的名头在那里屁用没有，甚至还是催命符。”
“我意识到必须靠自己生存下来，不然就会被那里弱肉强食的环境彻底吞噬、摧毁。”
她的声音里透出一股狠劲，那是被逼到绝境后淬炼出的生存本能，“所以，我也学会了些许手段。硬的，软的，让人怕，也让人不得不服。”
她顿了顿，似乎不太愿意详细描述那段灰色的日子，只是轻描淡写地概括了结果：“等我出来的时候，东京最恶劣、最能打的那批女混混差不多都跟我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却自然流露出一股属于大魔头的掌控力。
“但老爹……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夸奖，没有责骂，甚至没有过问。”
藤的语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和困惑，“他直接把我送去了一家精神病院。美其名曰下一课。”
“精神病院，那就是我遇到你的地方……”玖克低声重复了一遍，他能想象那种环境对一个心智尚未完全成熟、又带着一身戾气和创伤的少女意味着什么。
“呵，在那种地方周围都是真的疯子，我要是表现得正常反而会被当成异类，被更加‘精心’地‘治疗’。” 她的语气带着讽刺，“所以，我只好也装成神经病。也就是在那里……”
她终于侧过头，眼眸看向玖克，里面情绪复杂难辨，“遇见了你这个怪家伙。”
玖克闻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和好奇，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你当时跟我说的，什么必须攻略美少女才能活下去的那一套歪理邪说，也是装神经病的一部分？”
这个问题似乎戳中了诸星藤某个隐秘的、甚至带点小得意的秘密。
她突然像只被顺毛摸舒服了的狼，从鼻腔里发出几声轻快而傲娇的哼哼，刚才叙述往事时的低沉阴郁一扫而空，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那些啊……”她故意拉长了语调，卖着关子，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那是——秘——密——” 她凑近玖克耳边，用气声带着点恶作剧般的诱惑说道，“等你和我结婚了，我才可以考虑告诉你哦~”
她成功地看到玖克的表情僵了一下，这才心满意足地靠回他肩上，继续说道：“让我说完。你嘛……大概是我在那个鬼地方见过的最无耻，但也最有趣的家伙了。明明看起来弱不禁风，嘴皮子却利索得很，能把医生护士精神病人都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久违的轻松：“我看你经常偷看我锻炼，才教你拳脚的。天天陪你锻炼，陪你疯……也都是觉得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居然不怕我，偶尔还敢调戏一下。”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带着点戏谑和探究：“顺带一提，那个我们救出来的酒鬼后来是被丰川家要走了。”
她歪着头，眼神促狭地看着玖克，“你居然把自己未来的岳父，送去黑道当牛马使唤然后泡妹？可以啊徒弟，队长们都觉得你这招太狠了。”
她的手指在玖克的手心里挠了挠，带着点兴奋和期待，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你这么狠，会不会哪天也这么对我爸？”
几乎是同时，玖克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不远处街角阴影里，一根明显属于老年人的、做工精致的拐杖，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只留下拐杖头在地面敲击出的、极其细微却没能完全掩饰的一声“哒”。
我就说队长们都来了，拐杖星人肯定也来了。
玖克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细汗。他赶紧抬手，轻轻捂了一下藤的嘴，虽然没什么实际作用，但姿态要做足。
他脸上堆起堪称纯良的笑容，声音提高了些许，确保某个方向能清晰地听到：
“瞎说什么呢，我这个人，最是尊老爱幼，秉承传统美德了，”他义正辞严，“那是丰川清告自己……需要深刻反省一下，他完全不明白祥子为了他，为了那个家，付出了多少，有多么孝顺！我那是帮他重新理解‘家庭责任’和‘父爱’的深刻含义，是充满人文关怀的再教育！”
他一口气说完，才松开手，无奈地看着眼前笑得像只小狐狸的诸星藤。
她显然也注意到了那截消失的拐杖，此刻正眉眼弯弯，一副“我看你怎么编”的得意表情。
玖克在心里叹了口气，这父女俩，一个在暗处监听，一个在明处挖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拉紧了些披在两人身上的特攻服，将那只冰凉的手重新握紧，苦笑道：“师傅，您这是要把徒弟往火坑里推啊。”
藤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街角回荡，驱散了不少夜的寒凉。她将头靠回他肩上，小声说：“活该，谁让你是个花心大萝卜呢。我继续说去月之森的事。”
这一次，这句“花心大萝卜”里，听不出多少怨气，反而更像是某种无可奈何的认命，和一丝隐秘的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