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冰冷的地毯上,背靠着柔软的沙发边缘。手腕依旧被陆砚深紧紧攥着,他掌心的温度灼热而清晰,像一道无形的镣铐,将我与这个醉酒沉睡的男人、以及这混乱不堪的夜晚牢牢锁在一起。
客厅里异常安静,只有落地灯发出昏黄柔和的光晕,将我们两人笼罩在一小片与世隔绝的静谧里。远处似乎传来夜间清扫机器人低微的嗡鸣,更反衬出此处的死寂。空气中,酒气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熟悉的须后水味道,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让我无法忽视的苦涩药味。
我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最初的惊慌和挣扎过去后,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身体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连指尖都懒得动弹。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混乱。各种念头、情绪、记忆的碎片,像被狂风卷起的雪花,在我脑海里疯狂地旋转、碰撞,找不到落点。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近在咫尺的、陆砚深沉睡的侧脸上。
褪去了白日里所有的冰冷、尖锐、讥诮和掌控欲,此刻的他,安静得像个孩子。只是,是个眉头紧锁、睡得极其不安稳的孩子。
昏黄的灯光柔和了他脸部的线条,但依旧能清晰地看到他眼睑下那两片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色阴影,像墨汁滴入了清水,洇开一片疲惫的痕迹。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缺乏血色,下颌线比三个月前我刚刚来到这里时,要瘦削锋利得多,甚至透出一种嶙峋的脆弱感。
他的嘴唇微微抿着,唇角自然地向下弯着一点弧度,即使是在睡梦中,也似乎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郁和……委屈?
这个念头让我心头猛地一刺。
我从未想过,会用“委屈”这个词来形容陆砚深。他应该是强大的,无所不能的,是那个可以轻易决定他人命运、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存在。可此刻,看着他在睡梦中依旧无法舒展的眉头,看着他瘦削的脸颊和眼底的乌青,我忽然想起了周姨之前那句欲言又止的叹息:“先生心里苦……”
心里苦。
原来,不是空穴来风。
这三个月,我沉浸在自身的屈辱和痛苦里,看到的只是他施加于我的折磨,却从未想过,他这般近乎自虐式的工作强度,这般喜怒无常、用冷漠和刻薄武装起来的外壳之下,隐藏着的,究竟是怎样的内里?
“我恨你……可我更恨我自己……恨我他妈为什么就是放不下你!”
他醉酒后那声嘶力竭的、充满痛苦和自厌的吼声,又一次在我耳边炸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记忆里。
恨她放弃他。
更恨自己放不下她。
所以,这三个月来的所有,那些严苛到变态的规矩,那些当着我的面与别人谈论收购沈氏的细节,那些刻意带来的女伴,那些言语上的羞辱和贬低……这一切,都不仅仅是为了报复,更是他对自己这份“放不下”的、极端而扭曲的对抗吗?
他用一座黄金牢笼囚禁我,以为关住的是我的尊严和自由。可直到此刻,我才隐约窥见,这座牢笼,同样也囚禁着他自己。那个被她“抛弃”后,却依然无法挣脱情感束缚的、痛苦的灵魂。
这个认知,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我冰封的心湖上,冰层碎裂,露出了底下暗流汹涌的、复杂难言的真实。
恨吗?
当然是恨的。恨他当年的决绝分手,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不见踪影(虽然后来知道或许有隐情,但当时的伤害是真实的)。恨他这三个月来施加在我身上的所有屈辱和折磨。这些恨意,如同刻在骨头上的印记,不会轻易消失。
可除了恨,此刻看着他在睡梦中依旧不安的容颜,感受着手腕上那不容忽视的、带着依赖意味的禁锢,心底深处,似乎又有什么别的东西,在悄然滋生。
是怜悯吗?或许有一点。看到一个曾经光芒万丈、骄傲无比的人,如今被一段失败的感情折磨成这副模样,很难不产生一丝物伤其类的悲悯。
是……残留的爱意吗?我不敢深想。那太危险了。就像在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就会再次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过去那些甜蜜的回忆,如同包裹着糖衣的毒药,一旦触碰,就会腐蚀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
还有一丝……是困惑,是茫然。如果他的恨源于“放不下”,如果他的折磨是一种扭曲的在乎,那么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巨大的误会,或者……我未知的隐情?顾怀瑾那句意有所指的“苦衷”,陆砚深此刻痛苦的自白,像两块残缺的拼图,让我对过去的认知,产生了巨大的动摇。
我的心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毛线,乱糟糟地缠在一起,找不到头绪。恨意、怨气、残留的旧情、刚刚萌芽的怜悯、巨大的困惑……种种情绪交织碰撞,让我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我下意识地动了动被他攥住的手腕,想要获得一丝喘息的空间。然而,我刚一有动作,他即使在睡梦中,也仿佛有所察觉,五指立刻收得更紧,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不安的咕哝,像是在抗议我的逃离。
我僵住,不敢再动。
只能任由他就这样抓着,任由他掌心的温度,一阵阵熨烫着我的皮肤,也仿佛一点点渗透进我冰封的心防。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我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腿脚已经麻木,失去知觉。窗外的天色,似乎透出了一丝极微弱的、灰蓝色的曙光,预示着长夜将尽。
陆砚深的呼吸渐渐变得更加平稳绵长,紧锁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点点,像是终于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攥着我手腕的力道,似乎也松懈了那么一丝丝。
我低头,看着我们交握的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因为长期握笔或使用电子产品,指腹有着薄薄的茧子。我的手在他的掌心中,显得格外纤细苍白。这种力量的悬殊,这种纠缠的姿态,在此刻静谧的晨光熹微中,竟然透出一种诡异的……亲密感。
我的心,更乱了。
我知道,今晚过后,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我再也无法像过去三个月那样,纯粹地、单向地恨着他。我看到了他盔甲下的软肋,窥见了他强大表象下的裂痕。
这并不会让过去的伤害消失,也不会让现在的处境变得更容易。反而,让一切都变得更加复杂,更加……危险。
因为,当你开始理解你的敌人时,你离沦陷,也就不远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微不可闻,消散在黎明前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