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套廉价而粗糙的侍者制服,像一块冰冷的铁片,沉甸甸地挂在衣柜里,也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关上柜门,仿佛能将那刺眼的黑白两色暂时隔绝在视线之外,但它所代表的意义,却像无孔不入的寒气,渗透进我周围的每一寸空气。
我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一次普通的晚宴工作安排。
这是陆砚深精心策划的、新一轮的、更公开、更残酷的羞辱。
他要将我最后的尊严,连同这身廉价的制服一起,剥离开来,赤裸裸地陈列在那些曾经熟悉或陌生的目光之下。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昔日那个站在云端、光芒万丈的沈家大小姐,如今是如何跌落尘埃,沦落到需要仰人鼻息、靠伺候人来换取生存空间的境地。
这比任何私下的刁难和折磨,都更具毁灭性。因为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的落魄钉死在耻辱柱上。它摧毁的不仅仅是当下的感受,更是对过去那个“沈清弦”的彻底否定和践踏。
周姨忧心忡忡的眼神,欲言又止的安慰,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我本就紧绷的神经上。她的同情是善意的,却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即将面临的处境有多么不堪。我感谢她的好意,但我知道,任何人都无法替我分担这份即将到来的、精神上的凌迟。
我不能倒下,更不能退缩。
退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向他示弱,意味着承认自己已经被彻底击垮,意味着我接受了他强加给我的、这卑微如尘的角色设定。不,绝不。
沈清弦可以破产,可以一无所有,甚至可以跪着擦地。但骨子里那份源自血脉、历经磨难而不灭的骄傲,绝不能就此认输。它是我最后的铠甲,也是我反击的唯一武器。
夜幕降临,宅邸里一片寂静。我躺在保姆房窄小的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的月光透过薄纱,在水泥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我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大脑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
我开始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预演晚宴当晚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
如果我遇到曾经与沈家交好、如今却可能冷眼旁观的叔伯长辈,我该如何应对?是装作不认识,低眉顺眼地递上酒水,还是坦然迎上他们的目光,用平静无波的眼神告诉他们,我依然是我,无论身处何地?
如果我遇到那些昔日曾对我阿谀奉承、如今可能落井下石的所谓“朋友”,面对他们或许会有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目光,我该如何自处?是充耳不闻,保持专业的微笑,还是用某种方式,让他们意识到,他们的浅薄根本不值得我浪费任何情绪?
更糟糕的情况是,如果陆砚深故意引导某些人前来刁难我,比如故意打翻酒杯,或者提出一些无理的要求,我该如何在保持“服务生”身份的前提下,既不失礼,又不失尊严地化解?
每一个场景,每一种可能,我都像下棋一样,在脑中反复推演。思考着最佳的应对策略,预设着对方可能的反应,准备着各种预案。这不是消极的恐惧,而是一种积极的备战。我要将这场看似针对我的羞辱,变成一场对我自身意志和能力的极限考验。
白天,在进行日常工作的间隙,我甚至开始有意识地练习。在无人的厨房,我端起空的托盘,练习走路的姿态和步伐。不能太快,显得慌张;不能太慢,显得怠惰。要平稳,从容,即使托盘上放满了酒杯,也要保证身姿挺拔,手臂稳定。
我对着浴室里那面模糊的镜子,练习微笑。不是发自内心的笑,而是那种标准的、职业化的、带着适度谦恭却又保持距离的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要恰到好处,不能过于谄媚,也不能显得冷漠。眼神要平静,不能有闪烁,不能有退缩,要像一潭深水,让人看不透底下的波澜。
我还偷偷观察周姨和其他偶尔来帮工的临时服务生是如何工作的。留意他们端盘子的手势,倒酒的角度,与客人交流时的措辞和语气。我像一个最用功的学生,学习着一切能够让我在晚宴上“完美”扮演好服务生角色的细节。
这些练习,在外人看来,或许会以为我只是在认真准备一份工作。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每一分努力,都是在为一场无声的战争做准备。我要用最极致的“专业”和“顺从”,来作为我最坚硬的盾牌。
陆砚深想看到的,是我的失态,是我的崩溃,是我在巨大落差面前流露出的脆弱和不堪。
我偏不让他如愿。
我要让他看到,即使穿着这身廉价的制服,即使做着最卑微的服务工作,沈清弦的脊梁,依然是挺直的。我的骄傲,不会因为外在的身份改变而有丝毫折损。它内化在了我的骨血里,成为了我呼吸的一部分。
夜深人静时,我会再次拿出那套制服,没有立刻穿上,只是用手指细细地抚摸过那粗糙的布料纹理,感受着那与过往天差地别的质感。心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悲戚,只有一种越来越清晰的、冰冷的决心。
这身衣服,是枷锁,也是战袍。
它将我禁锢在“保姆”的身份里,却也给了我一个在聚光灯下,向陆砚深,也向我自己证明某些东西的机会。
周姨又一次在打扫时,忍不住低声对我说:“沈小姐,到时候……你就当自己是个透明人,做完事就尽量待在角落里,别往人堆里凑。那些人……唉,眼睛都毒得很。”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周姨,她脸上是真切的担忧。我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甚至扯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意。
“周姨,谢谢您。”我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但躲,是躲不掉的。既然躲不掉,那就面对。”
周姨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没有再多解释。有些决心,只能放在心里,无法与人言说。
我知道,这场晚宴,将是我在陆砚深的黄金牢笼里,面临的最严峻的一次挑战。它像一道险峻的关隘,闯过去了,或许能赢得一丝喘息,甚至是一丝微弱的、扭转局面的可能;闯不过去,就可能被彻底打垮,万劫不复。
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坐以待毙。
我将用我的方式,在这片由他设定的战场上,打一场属于我自己的尊严保卫战。
羞辱?或许吧。
但最终被羞辱的,会是谁,还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