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几乎要喷火的眼睛,那里面除了愤怒,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被戳到痛处后的恐慌,一种急于确认我到底想干什么的焦躁。他以为我在挑衅,在报复,在用过去刺痛他。
但我没有。
至少,不完全是。
在他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注视下,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了头。不是屈服,而是一种更深的、带着疲惫的回避。目光从他扭曲的脸上移开,落在他因为紧握拳头而青筋暴起的手背上,再落到脚下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然后,我用一种比刚才更加轻、更加飘忽,甚至带着一丝空洞的嗓音,轻声回答,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没什么意思。”
我的声音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今晚的天气。这种极致的平静,与他的暴怒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只是陈述事实。”我顿了顿,像是在给他时间消化这几个字,也像是在给自己积蓄一点点力气。膝盖还在隐隐作痛,腰背的酸胀感一阵阵袭来,被他手指戳过的胸口也闷闷的。全身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微微动了一下站得有些发麻的脚,继续用那种没有波澜的语调说:“如果先生没有其他吩咐,”我甚至微微躬了躬身,做出了一个准备离开、继续去干活的姿态,“我去收拾餐厅了。”
说完,我竟真的转过身,打算朝狼藉的餐桌走去。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掀翻屋顶的冲突,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仿佛他滔天的怒火,只是空气里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这种彻底的、彻头彻尾的无视和转移,像一桶冰水混合着汽油,浇在了陆砚深燃烧的怒火上。
“轰——!”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几乎不是人声的低吼,紧接着是物体被狠狠掼在地上、碎裂开来的、刺耳至极的巨响!
“哐啷——!”
声音震耳欲聋,碎片飞溅。
我猛地停住脚步,却没有立刻回头。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松弛下来。我能感觉到细小的、尖锐的东西溅到了我的小腿和裙摆上,带来一阵刺痛和冰凉的触感。
是那个放在他手边的、切割精美的水晶烟灰缸。我记得它,很重,质感冰凉,是某个欧洲古董店淘来的玩意儿,价值不菲。
他现在把它摔了。
就因为我拒绝回答他那个“什么意思”。
我慢慢地转过身。
视线里,那个曾经晶莹剔透的烟灰缸,此刻已经在地板上粉身碎骨,化为一堆不规则的水晶碎片,像一地凝固的眼泪,在烛光下折射出破碎而凌乱的光斑。还有一些更细小的渣滓,溅得到处都是。
陆砚深站在那里,保持着摔东西的姿势,手臂还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他喘着粗气,脸色是一种骇人的铁青,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有未消的狂怒,有被忤逆的震惊,还有一种……近乎失控的、被我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逼到绝境的疯狂。
他大概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甚至连他暴怒摔东西,都不能让她脸上出现一丝一毫的恐惧或动容。
我这副样子,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他难以忍受。
巨大的声响显然惊动了宅子里的其他人。我听到走廊传来急促而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然后是周姨压低的、带着惊慌的询问在门口响起:“先生?沈小姐?出什么事了?”
“滚!”
陆砚深头也没回,朝着门口的方向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怒吼。那声音里的暴戾和不容置疑,吓得周姨的声音立刻消失了,脚步声也仓皇地远去了。
餐厅里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人,还有一地的狼藉和死寂。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那些细小的水晶碎片粘在我的裙摆和小腿上。小腿侧面传来一阵刺痛,估计是被锋利的碎片划破了,有温热的液体慢慢渗出来,浸湿了袜子。但我没有低头去看,也没有伸手去擦。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陆砚深,看着他那张因为极度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英俊面孔,看着他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心里奇异地没有害怕,反而升起一种极其冷静的、近乎残酷的评估:
这个烟灰缸,价值不菲。我记得周姨有一次擦拭时格外小心,说过这是陆砚深挺喜欢的一件小摆件。
他现在把它摔了。
因为我的沉默,因为我的回避,因为我的“没什么意思”。
他的情绪失控,成本很高。
这不仅是一件物品的损失,更是一种信号的释放——他并非无懈可击。我的平静,我的沉默,我的顺从,这些他用来折磨我的武器,反过来,也能成为刺向他最锋利的针。
他试图用愤怒和暴力来打破我的外壳,却不知道,这层外壳下面,不是他预想中的柔软和脆弱,而是另一种更坚硬、更冰冷的东西。
我甚至在心里默默地计算了一下:这个烟灰缸的价值,大概相当于我父亲半个月的进口靶向药费用。
真是……讽刺。
陆砚深死死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裂缝。但他失败了。我脸上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还有一种……仿佛置身事外的淡漠。
这种淡漠,彻底激怒了他,也……隐隐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
他猛地抬起手,似乎还想再做点什么,但手臂悬在半空,最终却没有落下。他只是用那双燃烧的眼睛瞪着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沈清弦,你很好……”
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几乎要将他自身吞噬的复杂情绪。
我没有回应。
只是静静地站着,站在一地水晶碎片中央,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烛火,还在摇曳。
映照着破碎的晶体,和他眼中,那片更加破碎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