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年头,扯布要布票,做新衣裳哪是张嘴就来的事?家里那点布票,早算计着给俩妹妹做冬衣、补被褥用了,一点富余没有。鸽子市?且不说那地方风险大,就算有布,价格也吓死人,他刚升工程师,工资还没涨呢,哪来的钱?
二蛋心里揣着这事,一下午在厂里应付完各路恭喜和好奇打听,下班铃一响,蹬上自行车就往家奔,比平时可快了不少。
一进97号院门,就觉出气氛不一样了。
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妈都在院里,看见他进来,全都笑逐颜开。
“哎哟,咱厂的大工程师回来啦!”前院的赵婶嗓门亮,“二蛋,可给你爸妈争气了!”
“我就说二蛋打小就机灵,一看就是有出息的!”西屋的李大娘也跟着夸。
“蛋儿哥,啥时候也教教我们手艺呗?”邻居家半大小子凑过来,一脸崇拜。
敢情消息传得比自行车轱辘还快!
母亲徐兰正站在屋门口,跟几个老姐妹说话,脸上泛着光,嘴角是怎么也压不住的笑。可见他进来,那笑里又掺进点别的,是骄傲,也是心疼,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回来啦?厂里……都还好?”徐兰迎上来,接过二蛋手里空荡荡的破旧帆布挎包,声音比平时柔和不少。
“好,好着呢。”二蛋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
等邻居们寒暄完散去,一家人围坐到饭桌旁,晚饭照例是稀溜溜的棒子面粥,掺着些干菜叶,唯一不同的是,徐兰狠狠心,蒸了几个掺了麸皮的窝头,又切了一小碟咸菜丝,算是庆祝。
老爹雷大炮抿着一小盅地瓜烧,脸膛红扑扑的,话比平时密了三倍不止:“我就说我儿子行!随我!那苏联大机器咋了?咱爷们儿照样能摆弄!七级钳工咋了?我儿子是工程师!工程师!知道啥级别不?”
“行了行了,吃你的吧,看把你嘚瑟的!”徐兰给他夹了一筷子咸菜丝,眼里的笑藏不住,转头又问二蛋,“厂里领导没再说别的?没为难你吧?那焊的地方……真结实?”
“结实!杨厂长亲自看着试的,百吨压力都没事!妈,您就放心吧。”二蛋扒拉着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就是……厂里说明天开表彰大会,让……让家里人也去,特别是您,杨厂长点名让您上台。”
“啥?我也上台?”徐兰一下子愣住了,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
“嗯,说您是模范家属,培养技术骨干有功。”二蛋声音低了些,“那个……厂里让穿……穿体面点。”
最后那几个字,他说得有点含糊。
但徐兰听懂了。
饭桌上热闹的气氛像是被冷风吹了一下,瞬间安静了几分。
雷大炮放下酒盅,咂咂嘴,不说话了。
大妹小玲看看妈,又看看二哥,低下头默默喝粥。
小妹小燕眨巴着眼,不明所以。
徐兰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慢慢放下筷子,站起身:“哦,好事儿……上台……是得穿体面点。”她说着,转身就进了里屋。
二蛋心里揪了一下。
没过一会儿,徐兰出来了,手里捧着那件藏蓝色的咔叽布外套,小心翼翼地摊开在炕沿上。屋里光线暗,但那衣服肘部磨出的淡淡亮光,领口细密的补针,还是能看得清楚。
徐兰用手一点点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叹了口气:“这件……还是春梅那时候给做的呢,挺好,我明天就穿这个。”
那声音听着平静,可二蛋听出了里面的那点不甘和无奈。这衣服平时穿穿还行,可上全厂大会的台子……确实寒碜了。
雷大炮咳了一声:“挺好,挺板正!谁敢说不好?”
小玲小声嘟囔:“妈,袖口那线好像有点开了……”
徐兰下意识地把袖口往里卷了卷。
二蛋心里那点不服输的劲儿又上来了。技术难题都能解决,还能让件衣服给难住了?他可是“老六”雷二蛋!
他猛地站起来,凑到那件外套前,左看看右看看,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知识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碰撞。
“妈,您别急,我想想办法!”二蛋眼睛开始放光,“体面不一定非得是新布!”
“你能有啥办法?还能凭空变出布来?”徐兰只当他是安慰。
“嘿,您还别说!”二蛋一拍大腿,“爸,咱家棚子里是不是还有半张以前糊窗户剩的厚油布?就是防雨的那种!”
“有是有,那玩意硬邦邦的,灰扑扑的,你能干啥?”雷大炮纳闷。
“有就行!妈,咱家染黑鞋用的那个茜草根,还有明矾,还有剩的吗?”
“还有点……你问这干嘛?”
“有大用!小玲,去把咱家旧蚊帐找出来,对,就破了好几个洞那个!”
“二哥,你要蚊帐干嘛?那都糟了……”小玲不解。
“快去!小燕,去赵婶家借把她的捣蒜锤子,要结实点的!”
一家人被二蛋指使得团团转,全都莫名其妙。
二蛋却来了精神,把油布、茜草根、旧蚊帐抱进自己那小工具角,又把门关上了,只丢下一句:“谁也不准进来啊!明天一早,准让妈穿上‘新’礼服!”
这一晚上,二蛋那屋里的灯亮到了后半夜。隐约能听到捣碎东西的咚咚声,轻微的加热味道飘出来,还有剪刀裁剪的动静。
徐兰躺在外屋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爹,你说二蛋瞎鼓捣啥呢?别再把那点家当糟蹋了……”
雷大炮倒是心大:“儿子是工程师!工程师搞点发明创造咋了?睡觉!”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二蛋顶着一对黑眼圈,兴奋地推开屋门,手里拎着一件“衣服”。
“妈!快来试试!”
全家人都被吵醒了,围过来一看,全都惊呆了。
那件藏蓝色外套还在,但外面却罩了一件样式古怪的“罩衫”。料子看着有点像……油布,但颜色不再是灰扑扑的,而是染成了一种深沉厚重的暗红色,在煤油灯下透着一种低调的光泽,竟有几分呢子料的质感!针脚细密,裁剪居然还挺合身。
最绝的是里面,二蛋把旧蚊帐洗得雪白,衬在里面,领口和袖口巧妙地翻出来一点点,模拟出蕾丝花边的效果,一下子打破了整体的沉闷,多了几分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