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戴眼镜、看起来三十出头的男人走了过来,扶了扶眼镜框,上下打量了一下二蛋:“雷二蛋同志?我是技术员的王工。科长开会去了,交代我给你安排工作。”
“王工您好。”二蛋笑着点点头。
王工脸上没啥表情,语气也是平平的:“嗯。听说你在后勤表现不错,破格调来的。不过技术科的工作,讲究的是扎实的理论基础和严谨的工作态度。这些,”他用手划拉了一下靠墙那几个巨大的、落满灰尘的铁皮柜子,“是厂里建厂以来大部分设备的原始档案和技术资料,一直没系统整理过。你的首要任务,就是把它们分门别类,整理清楚,登记造册。”
二蛋顺着看过去,好家伙,那柜子里的资料堆得是里出外进,纸片子都泛黄了,有些还沾着油污。
“王工,这整理有啥具体标准没?”二蛋问了一句。
王工镜片后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标准就是整齐、有序、便于查阅。这是了解厂里设备家底、学习技术历史的好机会。先看懂历史,才能谈创新。踏实干吧。”说完,就转身回自己位置上去了。
旁边有个瘦高个儿,悄摸声地嗤笑了一下,虽然声音低,但二蛋耳朵尖,听见了。那意思明白着呢:关系户就是关系户,一来就干这没人愿干的边角料活儿,下马威呗。
二蛋脸上没啥表示,心里头那点“老六”劲儿反倒被勾起来了。
瞧不起整理档案?哥们儿,你这思路得更新啊。
他走到档案柜前,随手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封面上写着《轧钢一车间主轧机运行记录(1953-1954)》。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手写的日期、运行时间、故障描述、处理人……
灰尘噗噗地往下掉。
二蛋却眼睛一亮。
这哪是废纸啊?这分明是宝贝!
厂里这些老设备,脾气秉性、哪儿爱闹毛病、怎么修的,不全记在这上头了吗?
他立马来了精神。打水,找抹布,先把柜子和自己那张临时办公桌里外外擦了个干净,弄得一手黑。旁边那瘦高个儿又撇撇嘴,觉得这新来的挺能装。
二蛋不在乎。收拾利索了,找后勤领了新的笔记本、墨水、钢笔,还有一沓子空白的卡片。又翻箱倒柜,找出几张废弃的的大幅图纸,背面是空白的。
他把图纸钉在墙上,拿起尺子和笔,开始画表格。
王工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眼神里有点疑惑,但也没问。
瘦高个儿忍不住凑过来:“哎,雷二蛋,你这是干嘛呢?王工让你整理档案,没让你搞创作啊。”
二蛋头也没抬,笔下不停:“整理也得讲究方法嘛。光归置好看,用的时候抓瞎,那不白干了?”
“那你这是……”
“建个数据库。”二蛋顺嘴秃噜出一个新词儿。
“啥……库?”瘦高个儿没听懂。
“呃……就是做个高级点的目录索引,再加个故障分析。”二蛋换了个说法。他差点忘了,这年头还没这概念呢。
他画的表格,竖栏是设备名称、型号、编号,横栏是常见故障类型、发生频率、可能原因、处理办法、备注。他还留出了空白处,准备贴上自制的卡片标签,用不同颜色区别故障等级。
规划好了表格,他开始正式对付那堆“故纸堆”。
一整天,除了上厕所和中午飞快地跑去食堂扒拉了两口饭,二蛋就埋在那堆资料里。一本一本地翻,一页一页地看。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他开始往表格里填内容,往卡片上记录关键信息。
“五三年六月,主轧机减速箱异响,检查发现齿轮崩齿……啧啧,这得多大动静。”
“五四年二月,加热炉鼓风机轴承烧了,停机两天……损失不小。”
“这台老式车床,光是记录在案的刀架松动就有八次……”
他一边记,一边琢磨。很多故障翻来覆去就那几种原因,处理办法也是老一套,治标不治本。
他在“备注”栏里,开始写上自己的歪歪扭扭的小字:
“可否加装定期紧固标线?”
“轴承润滑周期是否过短?建议试用新型润滑脂。”
“地基沉降导致机座移位?需复核水平度。”
王工中间过来晃悠过两次,看到墙上那越来越满的表格和旁边一摞写满字的卡片,再拿起二蛋正在整理的、已经在扉页贴上了自制摘要卡片的档案册,看了半天,推了推眼镜,没说什么走了。但眼神里那点冷淡,好像少了点儿。
快下班的时候,二蛋揉揉发酸的眼睛,准备把最后几本档案归位。
就在他把一摞五十年代初的旧资料塞回柜子最深处时,手指突然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划了一下。
“嘶!”他缩回手,指尖冒了个小血珠。
咋回事?他小心地扒开那堆发脆的纸张,只见里面夹杂着几张零散的、边缘锐利的蓝图碎片,像是从什么大图纸上撕下来的,上面是复杂的电路符号和德文标注。
他轻轻地把那几张碎片抽出来,拼在桌上。
虽然残缺不全,但能看出是个非常复杂的控制系统电路图,部件型号和标注都是外文,和他见过的国产设备都不一样。图的一角,有个模糊的印章,能辨认出“dEmAG”的字样,还有日期……1951。
二蛋心里一跳。dEmAG,这是德国一家很有名的重工企业。厂里确实有几台建国初期引进的德国老设备,宝贝得很,图纸都是机密。
这几张碎片,怎么会混在这些普通设备档案里?看这撕扯的痕迹,像是被人匆忙撕下又遗忘了。
他不动声色地把这几张碎片小心地夹在自己的新笔记本里。这玩意儿,说不定有点用。
下班铃响了。
办公室里的人们开始忙碌起来,收拾着自己的物品,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