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广播喇叭里残留的“滋啦”电流声,还在不甘心地低鸣,如同毒蛇吐信,缠绕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所有的目光,带着猝不及防的惊愕、难以置信的紧张、还有沉甸甸的关切,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无声地聚焦在了院墙根下那个还蹲着的身影上。
雷二蛋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泥塑。他手里还握着那个刚刚刻好的、圆润光滑的木质手柄,刻刀掉落在脚边的木屑里。刚才还沉浸在创造和阳光暖意中的脸庞,此刻血色尽褪,变得苍白。心脏在胸腔里先是猛地一停,随即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擂动!那擂鼓般的巨响,在他自己的耳膜里轰鸣,盖过了喇叭的余音。
“笔试成绩……公布……后天……八点……实操……”
广播里冰冷的字眼,像一颗颗冰雹,狠狠砸在他刚刚还温热的心湖上,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暖意,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空洞感。昨天笔试结束时的疲惫,昨夜父子夜话的沉重,今晨冷水激面的清醒,工具棚里创造夹具雏形的兴奋……所有的画面和情绪,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碎片,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广播通知冲得七零八落!
后天!八点!
时间像一把上了膛的枪,冰冷的枪口已经顶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视线有些模糊地扫过家人。
母亲徐兰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厨房门口,手里还拿着滴水的抹布,水珠无声地滴落在脚下的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她看着儿子,嘴唇微微翕动,想问什么,却又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只化作一句带着颤音的、小心翼翼的探询:
“二蛋……听见了?”
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雷二蛋心上。
窗下的雷小玲也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书,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她望向二哥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关切,嘴唇抿得紧紧的。
雷小燕似乎终于明白了这“大喇叭”喊话的严重性,感受到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紧张。她不再看蚂蚁,小跑着回到雷二蛋身边,小手怯生生地拽了拽他的衣角,仰着小脸,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小声问:“二哥……怎么了?那个大喇叭……吼啥呢?”
雷二蛋看着小妹那懵懂又担忧的眼神,只觉得喉咙发紧,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深吸一口气,那深秋清冽的空气吸入肺里,带着刀割般的凉意,却也强行压下了胸腔里翻腾的惊涛骇浪。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镇定,甚至带着点刻意的轻松:
“听见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木屑,目光越过院墙,投向轧钢厂的方向,仿佛能穿透砖瓦,看到那张决定命运的榜单,“明儿一早,我去看榜。”
话音落下,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声音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点刺痛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徐兰快步走了过来,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把,走到雷二蛋面前。她伸出手,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轻轻地、却无比用力地拍了拍儿子的手臂。那粗糙温暖的手掌传递过来的,是无声的、却沉甸甸的力量。
“别紧张,”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母亲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肯定能过。”
雷小玲也抱着书走了过来,站在母亲身边,虽然没有说话,但那清澈眼神里的信任和支持,同样清晰无比。
雷小燕看看妈妈,又看看二姐,再看看二哥紧绷的侧脸,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她学着妈妈的样子,伸出自己小小的、还沾着点薯泥的手,踮起脚尖,也努力地在雷二蛋的另一只胳膊上拍了拍,小脸上满是模仿大人的认真:“二哥,不怕!”
这笨拙却无比真挚的安慰,像一股暖流,瞬间冲破了雷二蛋心防的冰层。他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母亲和妹妹,感受着胳膊上那轻柔却充满力量的拍打,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发酸。他用力眨了眨眼,把那点湿意逼了回去。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钥匙串碰撞的清脆声响。是雷大炮下班回来了。
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肩上搭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脸上带着一天劳作后的疲惫和风尘。他刚跨进门槛,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小院里不同寻常的死寂气氛。那凝固的空气,家人围拢在二蛋身边沉默而紧绷的姿态,还有每个人脸上残留的惊愕和担忧……都像无声的告示牌。
雷大炮的脚步顿住了。他那双被机油和岁月浸染得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扫过每个人的脸,最后落在儿子那明显强作镇定却依旧带着一丝苍白的脸上。再联想到刚才进胡同口时隐约听到的、断断续续的广播通知内容……电光火石间,他已然明白了八九分。
他没有问“怎么了”。
没有问“考得咋样”。
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只是像往常无数个收工回家的傍晚一样,把肩上的工装外套随手搭在堂屋门口的钉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然后,他迎着家人和儿子投来的目光,迈着沉稳如山的步伐走到院子中央,在那张还残留着食物香气的八仙桌旁站定。
昏黄的夕阳余晖,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目光平静地扫过桌上空空的碗碟,再看向围在墙根下的妻儿,最后定格在雷二蛋脸上。那张布满风霜沟壑、络腮胡子坚硬如铁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稳与笃定。
他抬起手,用那布满老茧和油污的大手,随意地指了指厨房方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一家之主的、磐石般的平静与力量,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走,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