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靖康耻·北狩悲歌
（卷首语）
宣和七年的冬天，冻僵的不仅是汴河的流水，还有一个帝国的命脉。当女真人的铁蹄踏过冰封的黄河，徽宗笔下仙鹤的翎羽、蔡京府中蟹黄的余温、大晟府编钟的绝响，都被碾碎成历史的尘埃。这是一曲用血与火写就的悲歌，其声呜咽，其恨绵长。
第一章 败盟之始
宣和七年（1125年）的冬天，冷得邪乎。
北风跟刀子似的，刮过河北平原，刮过真定府的城头，刮得守城小卒王狗剩直缩脖子。他跺着冻得快没知觉的脚，对旁边的老卒嘟囔：“王叔，这鬼天气，怕是辽狗都不敢出来了吧？”
被称作王叔的老兵紧了紧破旧的棉袄，眯着眼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没接话，脸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在这北疆守了二十年，鼻子比猎狗还灵。最近这风里头，除了刺骨的寒意，似乎还夹杂着一股陌生的、更加凶悍的气息。
“辽狗？怕是换人了…”王叔喃喃道。
王狗剩没听清，正要再问，目光却被远处地平线上腾起的一缕烟尘吸引。那烟尘起初很淡，但迅速扩大，如同一条贴地飞行的黄龙，滚滚而来。紧接着，脚下城墙的青砖开始传来轻微却密集的震动。
“是…是骑兵！好多骑兵！”王狗剩的声音变了调。
王叔猛地站直身体，浑浊的老眼瞬间锐利起来。那不是大宋骑兵惯常的节奏，也不是辽国人散乱的马蹄声。这声音沉闷、整齐，带着一股要碾碎一切的压迫感。
“鸣锣！快鸣锣！不是辽人，是…是金人！”王叔的嘶吼声劈开了寒冷的空气。
几乎在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汴京城，却是另一番光景。
我们的艺术皇帝兼道家教主徽宗赵佶同志，正忙着一件大事——在他的新书房“敷文阁”里，欣赏刚刚从岭南快马加鞭送来的几株极品兰花。屋子里暖洋洋的，银骨炭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兰花的幽香和墨锭研磨后的清香。
“妙啊，蔡卿你看此株，叶姿婀娜，花色如玉，真乃‘素心兰’中之极品！”赵佶指着其中一盆，满脸陶醉。
蔡京如今虽已致仕，但影响力不减，时常被皇帝召来品评书画花草。他捻须微笑，恰到好处地捧场：“陛下慧眼。此兰清雅高洁，正合陛下之圣德。依老臣看，当命画院待诏将此兰绘下，藏之秘阁，传之后世。”
“准！”赵佶大手一挥，很是豪迈，仿佛下达的不是一道绘画指令，而是千军万马的调兵遣将令。
就在这君臣二人其乐融融，沉浸在艺术世界的时候，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正沿着帝国的驿道，从北方向着汴京疯狂传递。
这声音，就是真定府守将发出的那道沾着血与火的“金人败盟，大举南下”的六百里加急军报。
然而，这道代表着灭顶之灾的警报，在抵达帝国的权力中枢时，却遭遇了奇妙的“消化”过程。
军报先到了枢密院。值班的官员一看，头皮发麻，不敢怠慢，立刻呈送给如今的宰相，蔡京的儿子——蔡攸。
蔡攸同志继承了老爹的“政治智慧”，但似乎没继承那份处变不惊的定力。他拿着军报，手有点抖。第一个念头不是如何御敌，而是：“坏了！官家正高兴呢，这扫兴的消息怎么报？会不会影响我的前程？”
他琢磨了半天，提笔在军报的附件上写了几行字，核心思想是：金人小股部队骚扰，边将大惊小怪，已命当地守军严加防范，请陛下勿忧。
于是，这份被“加工”过的军情，才被小心翼翼地呈送到了敷文阁。
赵佶正提笔准备给兰花题诗呢，听闻边报，眉头微皱，接过一看（主要是看蔡攸的附言），松了口气。
“朕还以为何事，原来是些金人游骑劫掠。告诉童贯，让他妥善处置，勿使北疆不宁，扰了朕的清修。”说完，就把军报随手丢在了一边，继续琢磨他的诗去了。
瞧瞧，这就是咱们北宋末年的朝廷效率。敌人已经磨刀霍霍准备砍你脖子了，你还以为人家只是想来蹭顿饭。
那么，金人为什么突然就翻脸了呢？这事儿，还得从一个叫张觉的哥们儿说起。
张觉，原是辽国将领，后来投降了金国。可这哥们儿大概是觉得在金国人手下干活规矩太多，不自在，又带着他驻守的平州（今河北卢龙）投降了宋朝。这本是件好事，说明我大宋王化远播嘛！
可问题是，当时宋金之间有“海上之盟”，约定谁也不得招降纳叛。金国人气坏了，拿着条约来找宋朝要人。宋朝这边呢，理亏啊，最开始嘴硬，后来顶不住金人的压力，只好把张觉杀了，脑袋给金人送了过去。
这事儿办得，既失了信义，又寒了那些想投诚人的心，典型的里外不是人。
金太宗完颜吴乞买（此时阿骨打已死）拿着张觉的人头，对着底下摩拳擦掌的将领们说：“看见没？南朝就是这副德行！既贪婪，又软弱！跟他们讲什么盟约？抢他娘的！”
朝堂上，早就想南下抢掠的完颜宗望（斡离不）和完颜宗翰（粘罕）立刻跳了出来：“陛下圣明！臣等愿率大军，为陛下取来南朝的花花世界！”
就这样，一场早已酝酿好的侵略，借着张觉事件的由头，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拉回血肉横飞的北方前线。
完颜宗望率领的东路军，进展神速。一方面是因为金军战斗力确实强悍，骑兵来去如风；另一方面，得“归功”于咱们的老朋友——郭药师。
郭药师，就是那个原来辽国的“常胜军”统帅，后来投降了宋朝，被委以守卫燕山府重任的家伙。按说他深受国恩，该誓死报效才对。
可当金军打来时，郭药师的心里打起了小九九。他琢磨着：这大宋看着光鲜，里头都烂透了。皇帝玩艺术，宰相捞钱，军队废弛。再看看金国，兵强马壮，如日中天。跟着宋朝，怕是死路一条，不如…
于是，在稍作抵抗后，郭药师很“识时务”地……又投降了。
他这一投降，可不得了。他不仅把燕山府拱手送给了金人，更重要的是，他把大宋北方的虚实、兵力部署、地形关隘，乃至朝廷内部那点龌龊事，全都卖了个底儿掉。
完颜宗望得了郭药师，如获至宝，拍着他的肩膀说：“老郭，你滴，大大滴良民！带路，大大滴有赏！”
有了郭药师这个“超级带路党”，金军简直像开了全图挂。哪条路好走，哪个城池空虚，哪个将领能打，哪个是草包，一清二楚。东路军几乎没费什么劲，就长驱直入，直逼黄河。
而在西路，完颜宗翰（粘罕）的大军，则一头撞上了硬骨头——太原。
太原守将王禀，是个狠人。他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就认一个死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金兵来了？那就打！
当金军的先锋抵达太原城下时，看到的是城门紧闭，旌旗肃然，城头上士兵刀出鞘，箭上弦，一副拼命的架势。
金军前锋将领还挺嚣张，派人在城下喊话：“城里的人听着！我大金天兵到此，速速开城投降，饶尔等不死！如若不然，城破之时，鸡犬不留！”
王禀站在城头，冷笑一声，挽起强弓，对着喊话那人“嗖”就是一箭。那箭又快又准，擦着那人的头盔就飞了过去，吓得他差点从马上栽下来。
“金狗听着！”王禀声如洪钟，“太原城，就是你们的坟场！想进城，拿命来填！”
完颜宗翰一听汇报，怒了。他自起兵以来，所向披靡，何曾受过这种气？“给我攻！三天之内，拿下太原！”
他显然低估了王禀的决心，也低估了太原这座千年古城的坚固。
真正的血腥攻防战，开始了。
当太原血战、东路溃败的消息，终于无法掩盖，如同雪片般飞入汴京城时，我们的徽宗皇帝，再也无法在兰花和道经中寻求宁静了。
他把自己关在寝宫里，谁也不见。时而暴怒，摔碎了他心爱的钧窑笔洗；时而恐惧，浑身发抖，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金人…金人怎么敢…”
他突然想起了当年章惇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
“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在他享受了二十多年太平天子的繁华梦境后，猛地扎进了他的心底最深处。
他终于发现，他那些精妙的书法、那些传世的画作、那些仙鹤祥瑞、那些盛世华章，在女真人冰冷的铁蹄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怎么办…朕…朕该怎么办？”他瘫坐在龙椅上，面色惨白，眼神涣散，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窗外，北风呼啸，卷着雪花，拍打着朱红色的窗棂。
宣和七年的冬天，真的很冷。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第六卷 第一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