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大一结束的暑假，列车刚驶离省城，邓鑫元就跟着谭云喜往五铁厂赶。清晨的雾还没散，五铁厂的红砖烟囱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根烧红后冷却的烙铁，顶端还飘着淡淡的青烟。邓鑫元踩着半旧的自行车，车轮碾过厂区外的铁轨接缝时，链条发出一阵干涩的“咔嗒”声，听得人牙酸。
谭云喜坐在后座，胳膊搭在邓鑫元的肩膀上，指着远处冒着白烟的炼钢车间，语气里带着点自豪：“我爸说这烟囱比县城的水塔还高，六零年那会儿炼钢，炉温能烧到一千三百度，晚上站在厂区门口，能看见烟囱口的火红光！”
车筐里的军用水壶没盖紧，晃出半圈水渍，在铁皮筐底积成小小的水洼。邓鑫元捏着车把的手心沁出细汗——刚放暑假的五铁厂像口烧烫的铁锅，空气里飘着铁锈和煤烟的混合味道，连吹过的风都带着股灼人的热气，扑在脸上像被火烤。
他们在谭云喜家吃了早饭，玉米糊糊熬得稠稠的，烫得人舌头发麻。谭母坐在桌边，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又往帆布包里塞了六个煮鸡蛋，蛋壳还带着点温度：“县城到橡胶厂路远，路上饿了就吃，别亏待肚子。”邓鑫元接过包，触手沉甸甸的，除了鸡蛋，还能摸到硬邦邦的东西——是谭云喜那本硬壳笔记本，封面印着的“为人民服务”烫金字都磨掉了边角，里面藏着三封没送出去的情书，是谭云喜高考后偷偷写的。
“真要去找田晓梅？”邓鑫元看着谭云喜往包里塞毛巾、水壶，忍不住问。他知道谭云喜惦记田晓梅，从高三那年田晓梅往课桌里塞橘子开始，这份心思就没断过，可谭云喜总爱装得满不在乎，连递个笔记本都要找“借笔记”的借口。
谭云喜正往车胎里打气，气筒柄上的油漆被汗浸湿，粘在他手心里。他头也没抬：“都约好了的，她在橡胶厂当检验员，说今天轮休。”说话时，他的眼睛不自觉瞟向墙角的挂历——七月初七那天被红铅笔圈了个圈，那是他们高中毕业的日子，也是田晓梅说“以后常联系”的日子。
清晨六点的黄泥巴路还泛着潮气，车轮碾过的地方留下两道清晰的辙印，很快又被后面的风吹来的土盖住。路两旁的玉米地长得比人高，像堵密不透风的绿墙，叶片上的露珠被朝阳照得发亮，沾在裤腿上凉丝丝的，可没走多远，就被体温烘成了白印子，留下一圈圈盐渍。
“你说她还记得不？”谭云喜突然开口，手指拨了下车铃，清脆的“叮铃”声在空荡的路上散开。他想起去年冬天在省城火车站，看见田晓梅来送邓鑫元，塞给邓鑫元两个苹果，苹果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当时自己缩在候车室的柱子后面，没敢上前，只看着邓鑫元把苹果塞进包里，拉链拉到一半又停住，好像想起了什么，最后又把苹果拿出来，分给了周围的同学——谭云喜知道，邓鑫元是怕他看见难受。
邓鑫元的车把抖了一下，水壶撞在车筐上发出“咚”的闷响。他稳了稳方向：“怎么不记得？高三那年她总借你的数学笔记，还跟我说你解题步骤比老师写得清楚，连个符号都不马虎。”他没说出口的是，田晓梅每次借走笔记，都会在里面夹张纸条，问的却是“谭云喜爱吃什么牌子的墨水”“他最近是不是又熬夜做题了”，那些纸条最后都被邓鑫元偷偷夹回谭云喜的课本里，可谭云喜总没发现。
太阳爬到头顶时，黄泥巴路变成了柏油路，路面被晒得发烫，踩上去像粘了块麦芽糖，每蹬一下脚踏板都要费老大劲。他们在路边的老槐树下歇脚，树影斑驳地落在地上，勉强能挡住点阳光。谭云喜拧开军用水壶，倒出来的水带着股铁皮味，喝进嘴里烫得喉咙发紧，却让人忍不住想多喝几口——实在太热了。
谭云喜掏出个煮鸡蛋，蛋壳一碰就裂开，蛋白上还沾着点细小的鸡毛。他剥了壳，递一半给邓鑫元：“快吃，补充点力气。”邓鑫元接过鸡蛋，咬了一口，蛋黄沙沙的，带着点咸香——谭母煮鸡蛋总爱放半勺盐，说这样更顶饿。
“还有十里地。”邓鑫元望着远处县城的轮廓，几栋青砖楼浸在热气里，像蒙了层雾的肥皂，模糊不清。公路上偶尔驶过解放牌卡车，车轮扬起的黄尘裹着热浪扑过来，呛得人直咳嗽。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谭云喜在偷偷撕笔记本的纸，撕下来的纸被揉成一团，塞进裤兜——那些没送出去的情书，终究还是没勇气带在身上，连带着笔记本的纸，都怕被田晓梅看见。
骑到橡胶厂时，已经是正午。橡胶厂的铁门在太阳下闪着刺眼的白光，门卫室的电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扇叶上积着层黑灰，转起来“嗡嗡”响。穿蓝布制服的老头坐在门口，手里端着个搪瓷缸子，看见他们推着自行车过来，隔着铁栅栏打量：“找谁啊？”
“找田晓梅，我们是她同学。”谭云喜往前凑了凑，声音有点发紧。
老头把搪瓷缸子磕在桌角，发出“当”的一声：“找田晓梅？她哪有轮休，这会儿还在成品车间呢！这鬼天气，三十多度，还来找人。”说着，他指了指车间方向，“往里走第三个门，就是成品检验区。”
邓鑫元跟着谭云喜往车间走，刚靠近就听见机器的轰鸣声，还有橡胶加热后的刺鼻气味。他看见田晓梅从车间里走出来时，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她穿着蓝色工装裤，裤脚沾着些白色的橡胶粉末，头发用红绸带扎在脑后，露出的脖颈被晒得有些发红，额头上还挂着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
田晓梅显然也没想到会看见他们，手里的搪瓷饭盒“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铝勺打着转，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愣了几秒，才弯腰去捡饭盒，邓鑫元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里有块浅褐色的疤，大概有指甲盖大小，像是被什么烫过的。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在车站，田晓梅戴着手套，把苹果递过来时，手套的指尖磨破了，当时没看见这道疤，现在看来，应该是在橡胶厂干活时不小心烫的。
“你们怎么来了？”田晓梅直起身，把饭盒抱在怀里，声音里带着点惊讶，还有点说不清的欢喜。阳光从车间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身上，红绸带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朵小小的花。邓鑫元看了眼谭云喜，发现他的耳朵红了，手还在不自觉地攥着衣角，显然是紧张得忘了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