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当局颠倒黑白的“调查结果”,像一盆冰冷刺骨的污水,不仅浇灭了沈未央短暂的激愤,更让他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清醒。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对着那些费尽心力、甚至付出生命代价换来的实验数据,沉默不语。
那些用同胞血肉记录下来的罪证,在强权与利益的交易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试图通过技术改良、通过实业建设来一点点改变这个时代的理想,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仿佛成了一个一戳即破的肥皂泡。
夜深人静时,他枯坐灯下,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翻涌起另一个时空的记忆碎片。他想起了大学时代,那位在课堂上慷慨激昂、引得无数青年热血沸腾的艾跃进教授,想起了他那句被无数人引用、甚至带些戏谑,此刻却如同洪钟大吕般撞击他灵魂的话——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以前,他更多是从学术角度、从历史维度去理解这句话。而此刻,身处这暗流汹涌、公理不彰的上海滩,亲历了证据被轻易抹去、牺牲被随意定义的残酷,他才真正刻骨铭心地体会到了这句话背后,那冰冷而坚硬的现实逻辑。
第二天清晨,当霍聿枭带着担忧推开房门时,看到的是站在窗前、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决绝寒意的沈未央。窗外是灰蒙蒙的上海天空,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未央?”霍聿枭轻声唤道。
沈未央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了昨日的激动与失控,只有一片近乎淡漠的平静。但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却仿佛有某种东西碎裂后又重新凝聚,闪烁着一种霍聿枭从未见过的、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聿枭,”沈未央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我们回奉垣。”
霍聿枭微微一怔。他预料过沈未央会愤怒,会消沉,甚至可能提出更激进的反击计划,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看似退缩的决定。
“回奉垣?”
“嗯。”沈未央走到桌前,手指划过那些被“定性”为废纸的实验数据,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在这里,我们掌握着真相,却连让它见到阳光都做不到。因为在这里,我们手中没有能让敌人闭嘴、能让‘洋人’忌惮的‘大炮’。”
他抬起头,直视着霍聿枭的眼睛:“艾教授说得对,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没有足够的力量守护,再正确的道理,也只会被当成软弱可欺的笑话。”
霍聿枭深深地看着他,从他那平静的表象下,看到了汹涌的暗流与破茧重生的决断。他明白了,沈未央不是退缩,而是选择了一条更艰难、也更根本的道路。
“你想……”霍聿枭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回奉垣,集中我们所有的资源。”沈未央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剑,“兵工厂的规模要扩大,技术要升级!硝化棉只是开始,我们需要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的火炮!需要更稳定的无烟火药!需要能保护我们战士、抵御毒气的更好装备!”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又回到了在奉天兵工厂里那个挥斥方遒的“沈工”:“他们不是想捂住耳朵,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吗?那我们就造出足够响的‘雷’,炸到他们不得不听!他们不是倚仗着舰炮利刃横行无忌吗?那我们就造出能与之抗衡、甚至超越的利器!只有当我们手握足以让他们感到疼痛的力量时,我们手中的真理,才会有人愿意‘聆听’!”
这一刻,那个温文尔雅、醉心于实验室的化学家仿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决心将知识化为雷霆、用钢铁扞卫尊严的战士。
霍聿枭胸腔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是震撼,是骄傲,更是找到同道中人的狂喜!他一把抓住沈未央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好!!”霍聿枭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我们就回奉垣!你要什么,我给什么!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老子陪你,一起把这天,捅个窟窿出来!”
目标一旦明确,行动便再无迟疑。
霍聿枭立刻下令,所有人做好撤离上海的准备,动作要快,要隐蔽。他深知,经此一事,上海已成是非之地,龟田和张啸林绝不会善罢甘休,租界当局也对他们充满了忌惮,留下只会陷入无尽的麻烦与危险。
而沈未央,则开始小心翼翼地整理那些实验数据。这些被掩盖的罪证,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是寻求公道的诉状,而是鞭策他前行、提醒他敌人何等凶残的警钟,更是未来武器研发中,需要针对性防御和反击的技术参考。
他将这些沾染着血泪的纸张,如同最珍贵的火种一般,仔细收好。
当科学家握紧了剑柄,当理想主义者认清了铁血的规则,一场旨在颠覆力量对比、重塑家国尊严的宏大征程,即将在北方那片坚实的黑土地上,轰轰烈烈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