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开启的刹那,一股浓烈的甜腥气扑面而来。那气味像是陈年的药渣混着新碾的红花汁,在热力催逼下蒸腾成雾,红得发暗,贴着墙角往上爬。炉火在密室中央跳动,映得石壁泛出铜锈般的光。
藜芦盘坐在炉前,背脊挺直如针,怀中抱着一只青布包裹的匣子,指节扣得发白。他没有回头,只低声说:“你们踩着三七粉来的路,可认得那是谁的骨灰掺进去的?”
甘草抬手,柴胡停步。黄芩的手已探入袖中,银针未出,气息先凝。
炉身铸满刻痕,十二味引药之名列于其上。甘草一眼便见,“甘草”二字所在凹槽干涸空白,其余十一味皆有残渍渗入纹路,尤以“红花”一道最为湿润,似刚滴入不久。炉底火焰幽红,烧的正是三七粉与红花汁的混合物,火心处浮着一层油状膜,随呼吸般微微起伏。
“你等我们,就是为了完成它?”甘草声音不高,却压住了炉火的噼啪。
藜芦缓缓转头,脸上无怒,反带笑意:“我不等你们,等谁?这炉子二十年未启,就差一个名字——一个本该调和百毒,却被天下奉为佐使的名字。”
他站起身,掀开衣襟。胸腹之间疤痕纵横交错,皮肉扭曲如枯藤缠绕,深处尚有暗紫脉络隐隐搏动。
“当年我寒疾入髓,医者用附子乌头猛攻,却吝加一味甘草。说是怕缓了药性,误了疗程。”他声音低哑,字字如磨刀,“结果呢?经脉焚尽,半身枯槁。他们说这是‘峻药伤本’,可我问你——若不用峻药,病能除吗?若不破而后立,命能活吗?”
甘草未动。
“从那天起我就明白,调和是软弱,是拖延,是让毒在体内多喘一口气。”藜芦将匣子轻轻放在炉侧,“世人畏猛药如虎,却不知真正的虎,是那些拖着病人慢慢腐烂的‘稳妥之道’。”
黄芩忽然开口:“红花汁已渗入炉心,只需再添一味血引,便可启灵。”
“不错。”藜芦冷笑,“而第十二味,就是你。你的血能融百药,只要一滴,控心剂便永不溃散。不是因为你是解药,而是因为你曾是调和的象征——我要让这炉毒,以你为祭,宣告调和之道终结。”
甘草盯着炉底铭文,终于看清那被烟熏掩盖的一行小字:“融和之始,必以甘缓。”
他尚未开口,头顶瓦片骤然碎裂。
一人自高处跃下,落地时左膝跪地,右手横刃向前,直指藜芦咽喉。那人面容枯槁,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竟是早已失踪多年的石菖蒲。
藜芦闪身避让,肩头仍被划开一道血口。他踉跄退至炉东,怒视来人:“你竟没死?”
“我该死?”石菖蒲咬牙切齿,“三年前你就该死!你说我弟性缓无用,活剖取脑配药时,可想过今日?”
甘草瞳孔微缩。他记得石菖蒲曾提过幼弟早夭,却从未知真相如此残酷。
“你弟弟不肯交出控心剂配方。”藜芦冷声回应,“他要等、要查、要反复验证——这种人,活着只会坏事。”
“所以他该死?”石菖蒲嘶吼,“你把他钉在药床上,剜开天灵盖,拿他的脑髓试药!你说那是为了药道进步?那是疯魔!是畜生做的事!”
藜芦不语,只是将匣子往炉边又推了一寸。
柴胡悄然取出药笔,在册上记下二人言语。黄芩则蹲下身,指尖轻触炉底边缘,察觉温度异常——炉壳外冷内热,但底部接缝处已有细微裂痕,似承受不住内部压力。
甘草低声问石菖蒲:“你何时知晓真相?”
“五年前。”石菖蒲目光未移,“我在逆药阁旧档里翻到一份记录,写着‘石氏次子,神识清明,脑髓活性极佳,宜作引药基质’。那是我亲手写下的病案编号。”
他喉头滚动,声音沙哑:“我原以为他病逝于药试,没想到……是他替你完成了第一版控心剂。”
藜芦忽笑:“没错。他是第一个成功承载控心剂的人。可惜,太仁慈。他总说‘剂量再减些’‘再观察几日’,可药道岂容犹豫?唯有彻底掌控,才能根除混乱!”
“那你现在呢?”甘草突然开口,“你也失控了。你恨调和,可你自己,早已被仇恨调和成了另一种毒。”
藜芦脸色一沉。
石菖蒲不再多言,持刃逼近。两人瞬间交手,刀锋擦过炉身,火星四溅。一次撞击中,炉体震颤,火焰猛然窜高,红雾翻涌如潮,几乎扑到甘草面前。
黄芩低声道:“炉温不稳,底部有渗漏迹象,若再受重击,可能炸裂。”
甘草未应。他的目光落在藜芦怀中那青布匣上——方才跌撞之际,一角露出褐黄色粉末,形质极似三七,却又多了几分焦黑颗粒。
“你烧的根本不是完整的引药。”他忽然说,“你在用残方强行启炉。缺了甘草,你也只能靠猛药堆砌,妄图压过调和之力。”
藜芦冷笑:“只要有足够多的红花汁,足够强的执念,就算没有你,这炉也能开。”
“那你为何还留着‘甘草’的位置?”甘草步步逼近,“为何不让它空着?为何不让世人知道,你连这个名讳都不敢抹去?”
藜芦眼神一闪。
就在此时,石菖蒲一刀劈下,藜芦侧身闪避,后背撞上炉壁。那一瞬,炉底裂缝中逸出一丝细烟,带着硫腥与焦苦,迅速融入红雾。
黄芩立即后退半步:“药性开始异变,不能再拖。”
柴胡合上册子,握紧药匣。
甘草站在炉前,距火焰不过三尺。他看见炉心凹槽深处,有一枚极小的铜片嵌在缝隙里,形状残缺,隐约是个“引”字轮廓——与紫苏寻回的那枚,本是一对。
石菖蒲与藜芦再度缠斗,刀刃卡进炉脚支架。金属扭曲声中,炉体倾斜半寸,火焰猛地向一侧偏移,照出墙上一道新影:那影子并非四人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五道人形轮廓,围炉而立,仿佛早已注定此局终须五人共赴。
藜芦抬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长,覆在“甘草”刻痕之上,像是一种亵渎的覆盖。
“你要这炉成,还是毁?”甘草问。
“我要它成。”藜芦嘶声,“我要天下人都尝尝,什么叫无法调和的痛。”
“那你错了。”甘草伸手按住炉沿,“真正的痛,是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你之所以残,正是因为少了那一味甘草。而你现在,还想让所有人陪你一起缺味而活。”
石菖蒲一刀逼退藜芦,刀尖直指其心:“这一刀,是我弟的。”
藜芦狞笑,反手抽出匣中最后一包药粉,作势要撒入炉心。
黄芩疾呼:“不可!那粉混了陈年灰烬,一旦入火,药毒逆转,方圆十丈皆成死域!”
甘草未动,只将左手缓缓覆上炉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