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声三响,余音未散。甘草勒马于渡口岔道,缰绳一紧,目光扫过东南方向。帆影静垂,双桅船仍泊浅湾,锚链入水处泛不起半圈涟漪。
他未再迟疑,策马转入官道东支。行不过五里,荒驿已在望。土墙剥落,门板斜挂,檐下蛛网横陈。甘草翻身下马,将缰绳系于枯槐,手按刀柄缓步而入。驿站内外无人迹,唯灶台冷灰中有新踩乱的脚印,深浅不一,呈扇形分布——不止一人来过。
他俯身抓起一把灰烬,指缝间筛出细小铁屑。是刀鞘擦地所留。随即退至后林,攀上老松枝干,解下腰间铜哨。三声短促哨音破空而出。
林外马蹄顿止。数息之后,两骑自北而来。黄芩在前,一手控缰,一手扶着身后伏鞍之人。那人青衫覆体,面色灰败,正是柴胡。
“路上遇三拨人查问,绕了远道。”黄芩跃下马背,声音低沉,“他们换装成运药商队,但靴底嵌有海盐结晶,分明是从东岸来的。”
甘草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枚刻“逆”字的铜钱,递向黄芩。对方接过后翻看背面,确认无误,才让柴胡缓缓下马。
柴胡倚墙而立,喘息粗重。他颤抖着解开内袋,取出一包油纸包裹的小册,双手交予甘草。“这是……我记下的破解之法。控心剂成方十一味,最后一味若非甘草,则君药失控,服者神志渐蚀,终至癫狂自戕。”
甘草接过,触手微潮,显是贴身藏匿已久。
“关键在于配伍时机。”柴胡咬牙续道,“甘草必须在毒发前两个时辰入药,且需生姜为引,激其性而不损其和。缺一则解毒不成,反促其变。”
甘草默然听完,当即将册子凑近火折点燃。火焰吞没字迹时,他闭目片刻,似将全文刻入脑海。待纸烬飘落,他睁眼道:“已记下。”
黄芩扶住柴胡肩头:“他不能再走远路,但坚持要随你到前线。”
甘草看向柴胡。后者虽虚弱,眼神却未退半分锋芒。
“那就带他去。”甘草说,“我们需要他在场。”
三人正欲启程,忽闻远处蹄声急促。一骑飞驰而至,马上人递出半截烟囊,内裹陈皮碎末。甘草接过查验,烟丝纹路与青皮特制手法一致。
“解毒队遇风浪延误,现停靠清河口南岸第三埠,请求接应。”
甘草即命随行快骑持另一截烟囊前往对接,并附口信:“天黑前务必登岸,勿点灯,以三击桨为号。”
快骑领命而去。甘草转身时,见黄芩已为柴胡裹好披风,动作利落如旧日同僚。
午后未时,东海外围渡口。芦苇丛生,木栈斑驳。远处水面上,一艘宽体货船悄然靠岸。舱门开启,青皮率江南解毒队鱼贯而出,人人负药箱,衣襟暗绣“同心结”标记。
几乎同时,山道尽头尘土扬起。茯苓携秘药改良组自岭上疾行而下,身后骡车满载密封陶罐,标签皆以火漆封存。她上前一步,递出清单:“半夏、贝母、远志、酸枣仁俱全,另加镇心安魄散三副,可压制初期躁动。”
话音刚落,码头另一侧传来马蹄轻踏。人参着太医院巡查服饰,身后四名随从各捧长匣。他打开其中一具,露出整排银针,针尾刻有“御准验毒”四字。
“这是特制试毒针,遇控心剂则针尖转黑,无需明火引燃。”人参合匣,“已报备为‘贡茶质检器械’,可直入会场。”
甘草逐一收验,神色不动。待众人聚齐,他唤来属下清点物资。
暮色渐合,灯火初燃。众人围于船舱议事桌前,地图铺展中央。甘草正欲开口,茯苓忽然皱眉,从药箱中抽出一片甘草切片,举至灯下。
“这不对。”她说。
众人凝视。那切片色泽偏褐,断面纤维松散,边缘微腐,嗅之仅有淡淡泥土气,无回甘。
“不是道地产物。”茯苓断言,“这是用劣质根茎熏蒸压制,药性不足三成。”
甘草伸手接过,指尖轻刮断面,粉末簌簌落下。他忽忆起一事——半月前离滇时,半枝莲曾塞给他一包密封药材,只说:“危急时可用。”
他当即从行囊深处取出那包油布包裹。拆开三层封皮,内中甘草切片整齐叠放,质地坚实,断面黄白如菊纹绽放,轻嚼一口,先微甜而后微苦,药性纯正。
“用这个。”甘草将真品置于桌心,“原货已被调包,渗透早于我们预料。”
舱内一时寂静。
甘草环视众人,声音沉稳:“明日大会,敌必以伪药混入贡茶,诱众服用。我们的目标不是阻止,而是逆转——让解毒药比毒发更快。”
他摊开部署图。
“牵制组由附子、川乌统领,携带烟雾弹与迷香,一旦发现控心剂启用,立即扰乱主台秩序;机关组麦冬、熟地负责排查会场陷阱,尤其注意地面砖石与茶炉连接处;核心组由我、柴胡、黄芩组成,直扑中枢调配室,替换解毒剂;后援组干姜、红花留守外围,随时准备接应伤员并散布解毒方。”
人参皱眉:“若当场发作,数百人失控,如何控制局面?”
“靠安和饮。”茯苓接口,“我们已提前联络周边药坊,在大会周边设三处施药点,只要信号传出,立刻发放压制药汤。”
“信号由我来发。”甘草说罢,从胸前取出红花所赠玉瓶,轻轻叩击桌面。瓶身温润,药液未动,却似有隐流在内涌动。
夜深,部署既定。众人散去各自准备。甘草独留舱内,将正品甘草分装七枚小瓷瓶,每瓶配定量生姜粉,封口烙“顺”字印记。
他正欲收笔,忽觉袖口一沉。低头看去,方才书写时墨汁渗出,染黑了半寸布料。他未擦拭,任其干涸成块。
翌日凌晨,海雾弥漫。甘草立于渡口高台,身后同盟诸部已列阵待发。船只陆续升帆,桅影切割浓雾。
他最后检查腰刀,刀鞘完好,刃口寒光隐现。胸前布包紧贴肌肤,内藏玉瓶与甘草真品。
一名水手前来禀报:“所有船只均已就位,只等一声令下。”
甘草抬手,指向东海方向。远方码头轮廓隐约浮现,灯火稀疏,如同蛰伏巨兽之眼。
他迈步踏上跳板,足尖触及甲板瞬间,忽觉怀中玉瓶微微一震。低头看去,瓶身外壁竟浮起一层极淡的红晕,如血丝游走。
甘草不动声色,右手缓缓抚过瓶身。
船首劈开晨雾,航迹延伸向未知水域。